就在楚陵和张弘正谈起唐雎的时候,在广府九莲的一座名为“万树草堂”的私塾之中,唐雎正在激情洋溢地演讲。
“……学子们,同胞们!我大楚的未来希望所在!”他是一个身高中等但身形壮实的男人,今年三十五岁,嗓音洪亮如村口杀猪的屠夫。此时,这位屠夫一样的举人一边演说一边手舞足蹈,到激动时甚至直接一只脚踩在了并不算太高的讲台上,振臂一呼道:
“如今大楚内忧外患至此,已经到了非刮骨疗毒便无法再继续存在下去的地步!世界大势,浩浩汤汤,顺时者昌,逆时者亡!那些高高在上的、行将就木的肉食者们,他们可以装聋作哑,继续维持这腐朽不堪的封建*统治,但我们——我们不能!国家不是他们的,国家是属于我们的——属于我们年轻一代的!我们要维新,我们要变法,要……”
他这边还没“要”出个所以然来,就有一名私塾学子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老……老师!不好了!官府……官府……”
“风紧,扯呼!”
不等那名学生说完,唐雎已然平静地接受了现实,并且开始轻车熟路地收拾桌面上的书本等,然后同样轻车熟路地在三名学生的簇拥下钻进了门外的飞鸢。
不到一刻的时间,他就站在了十里外的一间简朴的木屋外头,发了疯似的开始捶门。没过三秒,大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里面站着一个高高瘦瘦、但看起来十分干练的英俊青年:
“况厦兄,你怎么……?”
“别问了!又是那帮阴魂不散的巡捕队!”
唐雎“砰”地关上大门,背靠着大门门板,这才后怕地反复抚着自己的胸口:“他奶奶的,都说了我老婆有官家背景,还没完没了!”
“那是你老婆的爹的堂弟有背景。”青年不客气地指正。
“别打岔!”被戳中痛点的唐雎登时又羞又恼。他又往屋子里瞅了几眼:“重生,没外人吧?”
“除了内子,就只有仲甫在。”青年——谭汝霖道:“跟我进来。”
谭汝霖的房子虽然外表朴素,内里却别有洞天。放眼望去,屋内十分空旷,可左右两边却各陈列着一排壁橱,壁橱格子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武器:
有长矛、弓箭、弩等冷兵器,也有西洋火*枪等各式热兵器。除此之外,最里头、最上面的格子里还放着一卷银光闪闪的金属丝,唐雎好奇地想去摸摸它,却被谭汝霖制止了:“况厦兄,不要乱动。”
“……”唐雎心里虽然十分不爽,终究还是讪讪地缩回了手。不过好奇心还是驱使他问了下去:“那是什么?”
“千机丝,一种源自海外的特殊武器。”谭汝霖淡淡道:“很危险。”
“噢。”唐雎不感兴趣地别过头去,却正巧迎头和另一位年轻人相见。此人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相貌平平,然而一张干净的脸上架着副金丝眼镜,倒也显得文质彬彬颇具书卷气。
“仲甫,你来的正好。”唐雎拍了拍他的肩膀,旋即顺势握着他的肩头按坐在旁边的藤椅上:“再过一月就是春试,‘那件事’准备的怎么样了?”
“早就递交上去了,只是目前还没有回信。”被称作“仲甫”的青年——梁铭,同时也是唐雎的同门师弟,语气温和道:“师兄稍安勿躁,毕竟京都有京都的流程,不可能一蹴而就。”
“隆懿那老妖婆我是不指望了,可满朝文武里张弘正算是少见的有脑子的,而且思想开明,力主革故鼎新,我不信他能把咱们仨的金玉良言弃之不理!”唐雎拧着眉毛,拳头不由握紧了些:“不然,总是在这穷乡僻壤之中著书立说,又能影响几个人?这些年来,我唐雎除了落个‘狂士’的无用名声之外,又得了什么好?”
“这次皇帝新立,张太傅据说也被从诏狱里放出来了,我们的事还是有希望的。”梁铭耐心地宽慰道:“再等等,我已联系了大楚各地的有志举子大约百余人,春试之际组织一次集体上书也不是不可能……”
话音未落,他的肩膀就再度被人攥住了。唐雎几乎兔子一样激动地跳了过来,双手死死地捏着他的肩头:“……真的?真有那么多人支持我们?”
“当然。”梁铭胸有成竹地微笑道:“师兄,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你尽可宽心。”
“是啊。”谭汝霖道:“仲甫的办事能力你该信得过。只是,最近你莫要再回草堂那边了,先避避风头。”
“好,听你的。”唐雎爽快地应了下来。他背着手兴奋地原地转了几圈,复又一字一句道:
“仲甫,重生,这次如果真能上动天听,未来,我们三人必将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终成万世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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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
滴答……
或许是外面下雨之后沿着棚顶的缝隙漏了进来,牢房里时不时有水声响起。然而在一片黑暗之中,沈夜北实在分辨不清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或者,究竟已经过了几天。
迄今为止,官府并未审讯他,也未对他动刑。身上皲裂的伤口流了太多的血,他现在已然虚弱得随时可能再度陷入昏迷,因而即便刑讯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官府,甚至是锦衣卫那些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二哥……一定已经逃出来了。”
又一阵困意袭来,沈夜北强撑着坐直身体,于死寂之中硬生生扯出一丝笑容。诡异的是,那笑容里竟带了些许解脱的意味。
他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这十九年来,他从未过过一天真正舒心、开心的日子:年少时是因为家境贫寒、父亲动辄打骂、缺乏最基本的亲情关怀,到了青年时代则是因为出身低微始终无法再哪怕往上走半步——即使他已用尽全力通过了一关又一关科举考试,即使,他已豁出性命试图在最辛苦、最危险的工作中闯出一片天地,做出一番事业。
所以,对于每天都生不如死的他而言,活着其实是一件苦事,死亡才是解脱。
说这话可能有些矫情:毕竟纵观历史长河,以大楚社会各阶层的实际情况来看,数千来来绝大多数普通人都一直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他并不十分特殊;然而坏就坏在,他终究是接受过太多来自西洋的人文主义教育,而这些堪称“奢侈”的教育让出身低微的他过早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活得都如同猪狗。
——聪明和清醒总是意味着痛苦。只有愚蠢和糊涂,才能带来真正的幸福。
只可惜,他不是后者,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后者。
借着天窗透进来的一点微弱的星光,沈夜北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除了之前因过度使用千机丝而崩裂的伤口外,两边手腕处各平添了一道新鲜的切口:
被带回来之后,他原本是已经昏迷了的,却又在半路被生生疼醒。醒来之时只见几个人在自己四肢关节上用刀划开皮肉,切口深可见骨;这之后,他们又小心翼翼地用某种特制工具钳着埋藏于骨缝间的千机丝,然后一点一点的,慢慢地将它扯了出来。
沈夜北那时虽然已经醒了,意识却始终有些模糊。然而即便如此,剧烈到无法承受的疼痛还是让他惨叫了出来——
怎么形容那种疼法呢?准确来说,和被活活扒皮抽筋、剜肉拆骨相比,没有什么区别。
那些人将千机丝从他体内强行抽*出来后,他便再次昏了过去。再度清醒之时,就已在这不见天日的大牢之中了。没有人再来看他或者审问他,然而他的手足都被锁上了镣铐,左脚镣环外侧延出一条不超过三尺长的铁链,末端牢牢地固定在石床尾部的铁环上,令他除了能够使用马桶和近在咫尺的石桌之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沈夜北不是第一次进县大牢,然而作为囚犯进来,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像这样最高规格的“待遇”通常只适用于最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如今自己竟也“有幸”享受,足见官府将会如何处置他了。
事到如今,他原本就不幸的、甚至千疮百孔的生命里,那最后一星半点的前途和未来,也彻底黯淡下去——从今以后,再无翻身的可能。
但是他不后悔。
水滴声越来越密集,似乎外面雨下大了。沈夜北仰起修长的颈子,微微张开已经开始起皮的、发白发青的嘴唇,任凭雨水落入口中,沿着喉咙一路向下,慢慢浸润自己近乎干涸的肺部。在这一瞬间,他仿佛成了一棵无知无觉的植物,于悄无声息之间将身体各项机能消耗全部降到最低。
然而就在此时,牢门却发出嘎吱一声轻响——
“老大!”
门刚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如同见着老母鸡的小鸡仔一样飞扑了过来,一把将他的肩膀死死抱住了。沈夜北立时就感到了疼,皱着眉深吸一口气,哑着嗓子低喝道:“滚,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来人正是秦放。沈夜北原本还担心,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兼直系下属会因为自己的事被牵连,如今看来竟是不幸中的万幸,还好他没事。只不过,如果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敢不长眼地来探视自己,难保官府或锦衣卫的人不会起疑心……
“呜呜呜……”面对他的厉叱,秦放却只是眼泪汪汪地抱着他不撒手,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身:“他们,他们说,说你犯了死罪,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你干嘛要去劫法场,那些乱党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嘛!一定是,是有人假冒你想栽赃给你对不对?对不对?!”
沈夜北本就一直强忍着疼痛,被他这么乱抱一气之下,终于还是没忍住呻*吟了出来:“……与你无关,滚。”
“老大你除了滚就不能说点儿别的嘛?”
“不能,滚。”
“……”
秦放愣怔怔地抬头看向他,又一次泫然欲涕。正当沈夜北以为他会哭出声来时,他居然“噗嗤”一声破涕为笑:“萧大人说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还真没说错!你放心啦,是萧大人让我来看你的。看看我带了什么?”
萧衍?
沈夜北的眉头皱的更紧了。秦放不了解萧衍,但他却知道,萧衍绝不可能仅仅出于好心就安排秦放来探视自己……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噹噹噹噹!”那边,秦放犹如献宝似的把藏在身后的食盒拿了出来,贴心地替他打开盖子,将里面的菜品一样样端出来放在他面前:“从城里会宾楼买来的呦!尝尝,还热着呢!”
秦放可以没心没肺地盲目乐观,可他却无论如何都没法像他一样没心没肺。对着面前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沈夜北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怀柔?
不可能。他和柳余缺不一样,不是革命党人,手里也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就算是官府想从他这里问出柳余缺的下落,也是多此一举:柳余缺被他送进东瀛使馆这件事就算不是萧衍亲眼所见,正常智商的人也能推断出来,更何况是萧衍这种人精中的人精。
不是怀柔,那就是要送自己“上路”了。
想到这里,沈夜北忽然扬起半边嘴角,不客气地伸出筷子,从每样菜品里各夹了些放在饭碗上,狼吞虎咽起来。秦放从未见过他这般莽夫似的吃相,一时间有些错愕:“……老大,你没事儿吧?”
沈夜北不理他,接着胡吃海塞。直到将眼前的饭菜一扫而光,他才打了个嗝,心满意足道:“饱了,多谢。”
“……啊?”秦放不明所以地勉强笑了下:“这有什么可谢的……你别这样啊老大,我,我害怕。”
他印象里的沈夜北,可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对自己这么“客气”过啊。
那厢,沈夜北却放下筷子,重新坐回黑暗之中,静静地等待死神降临。秦放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还以为他忽然想开了,于是屁颠儿屁颠儿地一边收好食盒一边磨磨叨叨:“萧大人说了……”
“萧大人”究竟说了什么,他早已没兴趣知道。或许是食欲上的餍足缓解了肉*体上的痛苦,沈夜北居然因此得以安稳地睡了一觉,再醒来时,水滴声已经消失——
看来,是天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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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反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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