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坚定

历春在她身后为她拢了拢围领,一边将绒领按得更妥帖一些,一边忍不住问:“神女,真的就像大长公主说的那样,她也没有法子,只能再等?”

说完又挫败地低下头,还能如何?那是皇帝,皇帝不放人,谁来说也不顶用。

但是如今神女受辱至此……

历春咬牙看向戚兰颈间围领。这样没完没了的,又是受伤又是落水,像是没个尽头。

历春不死心地又问:“神女,要不然,明天去太后那里,请她想想法子?”

戚兰闭了闭眼,摇头道:“太后已经帮了我许多,不该再麻烦她。”

况且,齐瞻对太后并没有多少敬重,如果太后为她说话,又像上次一样被陛下堵回去,就是她给太后增添了烦恼。

历春见戚兰似要进门,忍不住拽住她的衣袖:“神女,你现在进去,他定然还在气头上。”

戚兰仰头望向宣室殿门上张目威严的怒龙。

“早一刻去,晚一刻去,都是一样。”

历春又急道:“神女忘了,你让戚凌将《经星辩》抄录一份,送到宣室来,如今人还没到呢。”

《经星辩》到底是沾了淤泥浸泡了池水,放久了恐怕会腐烂,再加上也是因为刚刚成书没有抄录本,戚兰那晚才会惊急之下追出去,所以戚兰回去后就让戚凌先抄录一份。

昨夜齐瞻又问她,以后去宣室,是不是会念《经星辩》。

当时还以为,他会不会是终于对她念的典籍生了些许兴味。若他愿意了解,抄录一份送到他处……

现在想来委实可笑,从一开始,他让她念道经,她就在那样昏暗的环境下,用自己倒背如流的典籍字句为齐瞻宁神,说是宁神,也就是催人入眠。

若是有君王叫哪个儒生念四书五经当作催眠,那儒生必定要自觉受辱触柱而死的,可她都忍耐了。

忍耐,只因心怀云开见月明的期待。

如今前路无望,乌云外层叠着乌云,仿佛拨云永无尽头,又怎样照见月光?

“罢了,不等了,”戚兰的声音极轻,“一日未必抄录得完,更何况,送来也用不上了。”

“他不会看,我也不会念。”

历春睁大眼睛:“神女的意思是……”

无需太后与大长公主为她周旋,她的事,必须她亲自面对。

正如方才在宴上,她若当场请辞,陛下未免会迁怒大长公主,不若就她与陛下两人,将一切说清楚。

戚兰袖中五指收紧又松开,缓缓吐了一口气,门边内侍便上前叩门。

扑面的都梁香漫溢,戚兰正要踏入,却听远远一声“神女”。

转身望去,正是戚凌领着几个捧着书卷的宫人前来。

戚凌匆匆小跑而来,拍了拍身上的雪粒子:“弟子来晚了。”

“弟子手脚慢,只抄了八卷,想着神女这边不好耽搁,就先送八卷来。”

戚兰抚上其中一卷,面上浮现浅淡勉强的笑:“多谢阿凌,只不过,眼下不需要了。”

历春在一旁用眼神数过:“怎么是九卷?”

戚凌看向最后一个宫人捧着的书卷:“是戚真,她非要让我把她新画的星图带给神女看看。”

“神女不必管她,”戚凌不动声色地将那个宫人往后拽了拽,“她最爱显摆您又不是不知道。”

戚兰察觉到她的动作,目光追随,瞥见竹简中间露出一小角绢丝布条,像是夹了什么东西。

她走过去,稍稍用力,将绢布拽出。

干净贵重的绢布之上,写了几行稚嫩的字迹。

除去为齐瞻祈福祝祷的敬语,还有一句,“陛下爱重神女,然真斗胆一言,夜夜论道,恐会伤陛下与神女精神,可否换作白日论道,或是稍歇几日?敬谢陛下。”

戚兰捏着绢布的手微微颤抖,唇角发颤看向戚凌:“这一卷,是阿真写给陛下的?”

戚凌为什么要瞒着她?戚真又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她哪里是和陛下论道?又怎么可能换做白日?

戚凌看清了绢布上的字,面色便是一白。方才就不应该由着戚真将那一卷塞过来。

雪势见大,戚兰后背挨着宣室炭火熏出的热意,面上却被凛冽冷风卷着的雪粒子刮得生疼。

这两日实在经历太多,耳边不由得传来阵阵嗡鸣声,戚兰几乎要听不清自己的声音:“阿凌,同我说实话。究竟怎么回事?”

戚凌紧紧闭眼,低头不敢看戚兰:“神女,我不该如此的。我,我骗了阿真,从你第一日去宣室起,就一直骗她说,说……”

平日里都是她和戚真守门,神女第一天从宣室回来,她们便都发觉了神女面色难看。

戚凌借着送栗子糕的机会进殿看神女,神女和历春姐姐都情绪低落,她说几句话提起当年,历春姐姐更是频繁使眼色。

戚凌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多少有些猜测。

装作无事出殿后,戚真偏缠上来问。

戚真是弟子间最小的一个,戚凌只是下意识觉得,不该让她知道这些。

她更觉得,戚氏一门至今,封侯的,成仙的,与君王亲密到抵足而眠的,都比比皆是,神女少年聪慧,十几岁的年纪就能著书,又有美名,让陛下信服,也就是时间早晚。

她告诉戚真,神女是与陛下坐而论道一整夜,陛下激动拜服之下,要求教的太多,与神女一晚上都不饮不食,所以神女累了而已。

戚真也深信不疑。

她毕竟年纪小,想不了太多,为什么明明陛下爱重神女,还要裁撤建章宫的宫人,为什么神女总是晚间去,有时还会负伤回来。

她只是相信,神女如同先前的老国师一般,受到陛下宠信,不过陛下太痴迷,从而失了分寸,总是让神女劳累。

“神女,”戚凌又抬起头,请求道,“能不能,您就当没有这回事,弟子一直相信你,迟早有一天,陛下会真的信任尊重您,到时候,就不算是我骗了阿真。”

戚兰怔然,将绢丝攥在手心,缓缓垂下双手。仿佛更坚定了什么。

“阿凌,不要再骗她了。今日之后,我亲自去告诉她实情。”

历春在一旁算是彻底听明白了,神女是要亲自去向陛下请辞,可连大长公主和太后都不敢硬来,神女就这样去,要是他真的恼羞成怒怎么办?

戚凌更激动,连忙道:“不可,神女,是我说的谎,怎么能让你去解释?您要是实在不喜欢我撒谎,我去向阿真好好道歉就是了。”

戚兰眉梢垂落,眼底弥漫悲意:“阿凌,你从来不说谎。”

戚凌呼吸陡然一滞,随即蓄了两眼的泪水,紧紧抿唇:“都是弟子不好,让神女失望……”

戚兰摇头,声音低沉悲切,攥着绢丝的指尖颤抖发白:“是我,我令师门蒙羞,还要弟子为我遮掩。”

阿凌也清楚,用师门典籍去催人睡眠,是十足的羞辱,是要瞒着小弟子的事情。

历春赶紧去扶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急急在她耳边低声道:“神女,我们回吧,不要再去见陛下了。”

神女这两日经历了太多,皇帝更是不知轻重的,只怕会再刺激到神女。

戚兰半个身子都倚靠在历春肩上,勉强稳住精神,缓缓挺直脊背。

“不,今日一定要见他。”

她松开扶着历春的手,慢慢将绢布递给她,眼神逐渐坚定。

“我全心珍爱的,陛下鄙夷嘲讽,弃若敝履。再忍耐再期待,也只会再失落再受辱。难道,我身为人师,教给弟子的就是这些?”

“若我真的因此事惹怒了陛下,让建章宫再次如先前一样凄冷,不管弟子们会认为我对或错,这就是我要教给他们的。”

“委曲求全到了极点,触及原则,不必再忍。”

戚兰坚定抬眼,转身面向敞开的宣室殿门。

齐瞻却就站在门前,不远不近的地方,看向她们的方向。

齐瞻站在明亮的烛火中间,脸却掩在殿门的阴影之下,戚兰没有看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方才听到了几句,只听见他说:

“神女有什么话,都进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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