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碧音死了。
但不知怎么又活了。
如今,她盘腿坐在宽大得不像给人用的棺材的盖上,迎着头顶洞口漏下的月光,幽幽地叹了今晚第六口气。
鹤碧音自觉上辈子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死得却堪称凄惨。本来死前也想开了,既已身死,万事皆消,也算得了自在。
偏却有人,死后百年,还欲扰她清净。
“那个,您想好了吗?”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鹤碧音瞥了眼下方。
抱头蹲在台阶下的少年卑微道:“再不决定,待会月光隐没,就要错过阵法启动的时机了。”
他衣衫凌乱,额头青了块,很是有些狼狈。
半刻钟前。
鹤碧音自此地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这个少年。
对方唇红齿白生得清秀,三言两语同她道清了如今状况——现下距她战死已过了五百年,此地是处秘境,地势特殊,对蕴养魂魄有好处。
而她能醒来,都是他们的“功劳”。
如少年方才所言,她眼下其实也不算活了,只是魂魄被聚了过来,容纳在一具傀儡之中。
而要完全让魂魄和这具傀彻底贴合,还得启动条件苛刻的阵法。
阴日阴时阴刻,新月之下,辅以无数珍贵材料和物件。
鹤碧音想了想,问:“你叫什么?”
少年先前被心烦的鹤碧音一句“再啰嗦就拔了你舌头”恐吓得滚下祭台后,就大气不敢出地缩着装了许久的鹌鹑。
眼下终于被允许说话了,仍是没敢抬头,只闷声继续:“在下名闾沉,您可以直接喊我名字。鹤门主,造一具合您魂魄的傀儡之躯千难万难,寻这一处地穴也是极为不易。时间紧迫,您,您若是还有什么不满的,我可以帮您去……”
这会没等他说完,鹤碧音就打断:“行,我知道了。”
“知道了”?这是答应了?
少年猛地抬头,脸上还没来得及挂上欣喜的表情,就眼看着少女起身,拍了拍衣裙,然后一个翻身利落地躺回了棺材里。
鹤碧音闭上眼,睡姿端正:“给我拉一下棺材板,谢谢,这光有点扎眼。”
闾沉:……??
少年愣了两秒,猛地扑了上去:“您等一下啊!”
鹤碧音看着探到自己棺材口的脑袋:“还有事?”
这月光古怪,照得人犯困。
……这“吃了么”一样随意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闾沉苦着张脸:“如今人界局势紧张,五块界碑已碎其二,魔族占了大半个南陆,人间情况危机。而且错过此次机会,您的魂魄真的会彻底消散……”
魂魄彻底消散,那就是真凉透了。
“打住,不想听,散就散呗。”鹤碧音打了个哈欠,“我对人界遇到的麻烦没什么兴趣,建议你们另请高明。还有什么要说的?”
魔界和人界之间的屏障全靠界碑撑起来,确实可以说是极为重要。
不过界碑塌了这事又不是她干的,找她干嘛?再说她又不会修。
闾沉登时跟被掐了脖子一样说不出话了。
场面一时僵持,鹤碧音这是无意复生一心想死,闾沉又肩负着要让鹤碧音顺利活回来的任务。
眼看时间要到点了,而关键人物半点配合的意思也没有,闾沉内心绝望且费解。
他是真的不懂,为什么有人会对自己能活过来这件事表现得这么抗拒。
这祖宗真是半点寻常人该有的狂喜迷茫都无,反而表现得像自己摊上了件天大的麻烦事,恨不得立刻将其扫地出门。
而来强的……闾沉沉默着估算了一下战力差距。
虽说这位鹤门主手边没惯用的刀,但以她陨落前的实力,随便动动手指就够吊打十七八个他。
是个他上赶着作死也看不见半点成功的挑战。
拉倒吧。
义父这事,得吹。
鹤碧音看着对方生无可恋的表情,好笑之余,却是忽然勾起一点回忆。
过去的时候,每当她提出一些古怪的问题去逼问身边的人,她的小徒弟便总是这副模样。
而陆笙总是最稳重博学的,转身便能为她找来合适的答案。
还有一个。
……他总是站在她身后,等师兄师妹说完,才低笑一声,说,师父这是又想作弄谁了,我陪师父一起。
往事如烟。
“哎,算了。”
闾沉一楞,是鹤碧音重新起了身,少女再度翻身出来坐在了边上,歪着头俯视他:“敞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找上我?回答如果让我满意,我就考虑答应你。但如果让我不满意……”
她忽然露出个动人却令人发寒的笑:“就只好让你陪我,长眠于此了。”
少年茫然的脸色瞬间惊恐:“是,是为了人界……”
“别和我扯那些人界危难的大道理,你只有一次机会,考虑清楚再说。”鹤碧音直接打断,“你主子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体质特殊,按理魂魄绝无可能撑到这五百年后。
所以闾沉背后的人应是早早就盯上了她,才有可能及时留住本该散尽的魂魄。
而方才也说过,令死魂复生,非正道。
窥得这一线天机的人要付出的代价是实打实的高昂。轻则折损寿数,重则运道亏损、不得好死。
在这份代价前,这堆满棺材的稀世物品都算不得事。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谁,为什么要花费如此多功夫,吃力不讨好地复生她?
闾沉呆住了,他张张嘴,半晌一句都说不出口。
鹤碧音却像是不耐烦了,信手一掌直接拍向闾沉单薄的胸口!
这一下若是打实,闾沉少说得去了半条命。
半空一个幽幽的叹声突然响起。
凭空出现的深蓝衣袍的男子堪堪拦下了鹤碧音的一掌,抓着闾沉的肩带着人疾退了几步。
闾沉几乎是喜极而泣地望着来人:“义父!”
“鹤门主,何必欺负小孩子?”男子望向了鹤碧音。
“总算肯出来了,”鹤碧音对此并未显出惊讶,甚至轻轻地拍拍手,“让人来试探我,自己却在一旁藏头露尾偷看,很有意思么?”
她醒来不久就察觉到另一个隐匿在附近的气息,方才所为皆是为了逼出此人。
那一掌看着势重却不过两分力,就算这人真的见死不救,鹤碧音也来得及停下。
蓝衣男子容色矜贵,一双眼却温润,被如此嘲讽也不见不快:“鹤门主误会了,刚才之所以未能出来相见,是为去确认阵法无误。”
“在下戚含疏,镜月城之主,幸会。”
鹤碧音嗤笑:“这样?我还以为你不出现,是知扰人清净不地道,推这小家伙出来替你挨打呢。”
心念却在急转,中天境的镜月城?那个傀儡城?
傀之一道失落久矣,唯一传人,就是传闻中的镜月城之主。
而镜月城城主是个实打实的怪人,据说那座城池中除了他自己,没有一个活物。所有生活在城中的东西,皆是城主手下的傀儡。
戚含疏问道:“鹤门主真就对世间事无半分挂念?”
“干你何事?”鹤碧音靠在棺材上,反问,“与其继续浪费时间试探我,不如直说吧,你目的何在?”
“……若鹤门主执意,也罢。”戚含疏微微皱眉,随后颔首,“方才闾沉说请鹤门主其实并非谎言。”
鹤碧音不为所动。
“门主可知,九百年前,昆仑大长老观星图时预见人间大劫,道人魔两界结界将彻底破碎,魔气倒灌人间,自此生灵涂炭,天道断绝。后昆仑之主出面,令昆仑半数长老,以己身为注,结下九转星斗阵,强行催动溯世镜,试要为千年后的人界卜得一线生机?”
鹤碧音对此事有所耳闻。
但她和昆仑的关系一般,没专门了解过,因此也只知道这卦最后没能算出来,还因阵法反噬倒撅了昆仑那近一半的老萝卜缨子。
思及此,鹤碧音摇摇头。
戚含疏继续说:“其实当年卦已卜成,只是一直未能完整解出其含义。”
“后昆仑寻得隐族之人,耗费百年终于解出完整,道人界劫难,解决办法最终会系于一位天命之人身上。”
“门主可知,这天命之人是谁?”
戚含疏忽而笑了笑:“妖族如今唯一的继承人。”
鹤碧音有一瞬沉了下心。
她没有开口,心情却变得有点糟。
戚含疏则仿佛没注意到她异样,自顾自往下说:“可众所周知,妖族少君黎川身份特殊,昆仑几次派人与妖皇交涉,却连那位少君面都没见着就被扫地出门,着实让人头疼。”
“昆仑的卜卦,不一定准。”鹤碧音淡淡道。
她说得也不算错。
昆仑卜算一道盛行,多的是神神叨叨的家伙,每隔个几百年都会出个类似人界即将大难临头、仙道将断绝的卦象,一开始大家都如临大敌,严阵以待许久,到后来发现皆是雷声大雨点小,便再没管过,由着那群疯子去瞎折腾。
戚含疏摇头:“当初的卦象,如今已应部分。”
“如今局势尚可,但若放任下去,待到魔族彻底撕裂屏障入侵,恐无人能幸免。”
待到那时,最先遭殃就是几个驻守界碑的门派。
又或许,还有那个“天命之人”。
“未曾想到传闻中的镜月城之主,居然是个忧心天下苍生的人。”鹤碧音皮笑肉不笑,“即便如此,你找上我又有何用?难道指望一个死人去帮你驱逐魔族补上结界吗?”
“非也。我请鹤门主帮忙的,另有其事。”
鹤碧音眼睛微眯,语气有些不耐烦:“说清楚些。”
“……时候未到,天机不可泄露。不过,说出这些已足够证明我的诚意。一些秘密也只有鹤门主允诺助我,我方可告知你。”对方话头一转,“我知门主重情义,想来不会对昔日同袍不管不顾。我可保证,只要鹤门主助我,我们都可得到自己想要的。”
鹤碧音轻嘲:“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知道?”
戚含疏摇摇头,语气像极了那些讨人厌的神棍:“时也,命也。”
一句话就让鹤碧音怒从心起,她眼神冰冷,诸多想法在心上走过一遭,最终按捺了下去。
半晌后,她道:“可以,我同意了。”
戚含疏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真切:“多些鹤门主的配合。”
鹤碧音懒得再和他多话,自两人身边径直略过:“我答应了,不代表会全顺着你心意来。”
“还有,不要再叫我门主。如今的我,和上清门已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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