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九年前,同样在一个春寒料峭的三月。
附中下半个学期开学的第二天。
大课间刚结束,虞乔还未进教室就被闺蜜今宵告知,教导主任崔灵清找她,要谈有关保送志愿的事。
她满腹心事地赶到教务处,才抬手轻轻敲了一下,本来虚掩着的门就自动打开了。
里头崔灵清的声音立马清晰地传了出来——
一向严厉的崔灵清正用着几乎没人听过的温和语气说着话:“非常感谢薄老捐赠的新校区……薄野同学你放心,这件事我们会保密……”
虞乔发誓她并非刻意偷听,可听到这里,脚步难免迟疑,站在门口为难不已,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脑子甚至还有点发懵——
毕竟一来就听见什么“捐新校区”,谁能不发懵?
真不是她没见过世面,捐楼的她见过不少,捐校区的还真是头一遭,开眼了。
但话又说回来,现在有钱人都不满足于捐教学楼了吗?
她没忍住多打量了崔灵清对面的男生几眼。只见他侧对门口站着,个子很高,冷白皮,戴着顶黑色鸭舌帽。
口罩遮了大半张脸,他比崔灵清更先注意到门口的动静,偏头望来时露出的那双眼睛,颜色很罕见。
而虞乔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这点,那是色泽很淡的浅灰,像黎明时分朦胧的天色,混沌又神秘,光是看这一双眼就可以笃定,这人长得绝对差不了。
她有些走神,可里头的崔灵清也发现了男生的动作,顺着对方视线扭头看过来,见是她,微微皱眉,随即清了清嗓子:“请进。”
虞乔抿了下唇,进到办公室。
崔灵清递来一个眼神,示意她稍等,她便乖觉地待在一旁。
见状,崔灵清又回头看向那个男生,说道:“薄野同学毕竟也有一年没上过课了,到时候如果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可以随时来找老师。”
一年没上过课?
留级?
虞乔心道:手笔那么大,就为买个破高中毕业证?不至于吧?
她尽量敛住神色,控制自己不去看这个叫薄野的男生,只是余光仍不可避免地扫到几眼,见他半点多余反应都没有,完全看不出有一点点身为学渣的羞耻心,一时间心情有些微妙。
听完崔灵清的话,他还是一副冷淡矜持的模样,崔灵清只好叹气:“行了,薄野同学你先回去吧,等会儿找班主任带你去新班级。”
薄野仍旧没说话,只是相当敷衍地微微颔首,随即便离开了教务处。
他走后,虞乔发现崔灵清悄悄舒了口气,原本绷直的脊背也软了下来。
这下办公室就只剩她们两个,依旧是崔灵清先开的口,直入主题道:“虞乔,你妈妈昨天打电话来学校,说是不同意你保送公安大学,要求更换你的志愿,这事儿你知道吗?”
先前班主任说崔灵清找她谈保送志愿的事,她就大概猜到小姨给她签同意书的事暴露了,而她妈妈本来就不同意她当警察,会找到学校来并不奇怪。
虞乔心烦意乱,却还是稳住语气,据理力争道:“崔老师,就算是家长应该也没有权利取消我本人的申请吧?”
崔灵清又叹了一口气:“你还没成年,你们家这个情况又比较特殊,保送公安大学的申请需要你家长签字同意。”
见她抿着唇,脸色发白,崔灵清安慰道:“你回去先好好跟家里人商量,实在不行你把你妈妈叫到学校来,老师来跟她沟通。”
虞乔低下头,婉拒了:“谢谢崔老师,我知道了。”
眼下这个结果,她其实早有准备,只是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崔灵清又安抚了几句,虞乔虽然耐心地听了,但其实心里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她烦闷地从教务处离开,快步下楼。
夹着雨雪的穿堂风迎面吹来,也没能吹走一丝她心中的烦闷。
快到楼梯口时,她脚步一顿——
一道人影半靠在教学楼一楼进出口的墙边。
正是薄野。
他黑色的长款羽绒服下摆上明显有水汽濡湿的痕迹,帽子跟围巾上都凝了雾濛濛一片水珠在上头,低头玩着手机,看上去像是在等人。
虞乔没太在意,又往下走了一阶,这才发现他面前几步外站着两个女生。
教务处在高三教学楼,这两个女生应当是高三的学姐。
她下意识停下脚步,抬眼望了望向斜上角的摄像头。
啧,虽然是高三,但上课期间敢在监控底下光明正大搞早恋。
该说不说,她是服气的。
另一边出口上学期就锁了,要出高三教学楼只能从这里走。
犹豫片刻,虞乔悄悄叹口气,又往上退回去几步,抱膝坐到台阶上,打算等这出偶像剧谢幕。
几步之外的那边,长发学姐故作镇定,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虞乔却清晰地看见,她背在身后的手指绞紧,虽然听不清具体,但语气也是羞涩又紧张。
雪景为这幅画面铺上一层唯美暧昧的氛围滤镜,然而对面薄野依旧半低着头玩手机,一副兴致缺缺的冷淡模样,一看就跟今宵那个拽王竹马是同类。
果不其然——
他跟没听见似的,无视了说话的长发学姐,甚至头都没抬一下。
很明显的拒绝态度。
气氛瞬间跟这雪天无缝相融,拔凉拔凉的,冷得要死。
照常理,正常人这时候就该打退堂鼓了,但显然虞乔低估了这位薄同学的吸引力。
两个学姐没走,看起来仍没死心。
“薄野,你什么态度啊?”长发学姐的同伴帮腔道,“嘉纯是听说你不回高三了,这才想加个Q、Q号方便以后联系。”
原来是认识的人?
虞乔拖着腮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下暗忖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完事。
“没必要,我不玩交友软件。”他终于开口了。
嗓音清冽,像一捧薄冰突然化开躁郁的心绪。
说实话,声音比虞乔预想中好听,是单单用“好听”来形容都过分谦虚了的程度。
就是,这么好听的一把嗓子,说出来的话却相当冷酷无情。
这时,长发学姐又假作轻松道:“那可以给一下手机号吗,不会打扰你的,你总不该说没手机吧?”
他不为所动地“啧”了声,然后慢条斯理地当着两人的面把手机塞进大衣口袋,睁眼说瞎话:“现在没了。”
这下,两个学姐终于羞愤而走。
虞乔本以为青春校园偶像剧就此落幕,她也总算能走了。
然而,更离谱的事情发生了。
她拍拍屁股,脚刚抬到一半,下面又来了个男同学。
走了一遍跟刚刚那出偶像剧近乎相同的流程。
她目瞪口呆地看完全程,满脑子就剩俩字——
牛、逼。
以及,不可避免的产生了那么一点点的好奇心:男女通吃到这种地步,这人究竟得好看成什么样啊?
不过看他刚才那毫不留情行云流水拒绝人的劲儿,就算是个美人,估计也是冰雕雪做的。
看这架势,他要一直站在那儿,天知道等下还会不会有别人过来。
她到底要不要直接下去?
就在虞乔暗自琢磨时——
“看够了没有?”
冰美人、不对,薄野忽然开口,不知何时发现了她。
虞乔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这话是在问她。
他尾音略上扬:“怎么,你也想要?”
她下意识站直身体:“什么?”
“我的联系方式。”他说。
哦,他在问她是不是想要他的联系方式。
本就在烦保送的事,在心里梳理了一遍方才的对话,虞乔顿感荒谬,胸中腾起一把无名火,语气不善道:“你想多了。”
薄野就是在这时候抬的头,朝她戏谑地嗯了一声,无声扯了扯嘴角。
虞乔反应不及,正好跟他撞上视线。
他口罩不知什么时候摘了下来,这下她总算是看清了他的正脸。
即便早就料到有那么一双眼睛的人一定是个美人,但她还是被惊艳了一瞬。
他眉目亦无一不精致,更难得的是他脸部骨骼轮廓清晰流畅,骨相优越到锐利多一分则桀骜过盛,少一分又气势不足,清冷疏离得刚刚好。
怪不得桃花运这么旺。
饶是虞乔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确很有恃靓行凶的资本。
但此刻她却完全无心欣赏,只想撬开对方脑子看看,是不是哪里有什么问题。
未免也太过自恋!
“自恋是病,有病最好去治治。”分神不过一瞬,她绷着脸道。
谁知他听完这话抬腿毫不犹豫地朝她走来。
气势汹汹的,让虞乔顿时紧张起来。
想起斜上方还在运作的监控摄像头,她心下稍安,克制着火气道:“你想干什么?我实话实说而已,别恼羞成怒……”
薄野三两步跨过台阶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没有说话,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
直到虞乔被他看得发毛,悄悄往后退了半步时,他倏地笑了,低头缓缓将右手从口袋里伸出来,递到她面前。
他手指纤长,除了指腹一点血色,整只手都苍白得像玉石一样,食指跟拇指间捏着一块金属铭牌。
他轻轻一弹,那块金属铭牌便在纤长的手指跟虎口之间转了一圈。
少年开口,声音低冽:“刚刚在楼梯上捡到的,这是你的吧,虞乔同学?”
是她的铭牌。
她抿着唇接过铭牌,感受到上面残余着的温热。
刚要张口。
薄野便未卜先知似的道:“不用谢。”
虞乔被噎住,却也后知后觉地为自己方才的狭隘揣测感到羞愧难当。
正要道歉,他又提前堵她的话:“抱歉也不用。”
她一腔愧疚顿时消散:“……”
这人好烦。
或许是她脸色委实难看,他抬了抬下巴:“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伞借我用用?”
不等她反应,他便抽走了她手里的伞。
看着被他夺去的小黄鸭伞,虞乔愣了下。
粉嫩的鹅黄色小伞,跟伞面下虽然还带着少年的轮廓,但身形确实算得上高大的薄野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用这么把伞,真是怎么看怎么违和。
就这点愣神的工夫,薄野已经大步走进了雪中,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先前他绕那么大一个弯子,好像就只是为了朝她借把伞。
而这便是,她以为的初见。
-
在薄野看向办公室门口的瞬间,崔灵清也转头看了过来。
虞乔强行压下回忆带来的短暂恍惚感,继续朝里走去,神情自若地冲着崔灵清打招呼:“崔老师,今宵已经去机房了,我来您这坐会儿。”
“还挺巧,”崔灵清笑了笑,起身拖了把椅子过来让她坐下,又指了下薄野,笑道,“我刚跟他说前几天正好翻出来你们那届的笔记本。”
“你跟薄野的都在呢,要不要拿回去做个纪念?”
虞乔愣了愣,看清桌面上的那几本笔记的封皮后,下意识抬眼去看薄野,没想到他也看了过来。
视线交错间,她忽然想起高三快放寒假前的某个晚自习,放学后他们在印山西寺街分手前,薄野突然把书包扔给了她:“英语跟物理的笔记,寒假可以看。”
他们上高中那会儿还分文理,虞乔偏科严重,总分一百五的英语甚至考出过八十一这种让人绝望的分数。
那天她本来就在奇怪薄野一个每天上下学从来都是空着手的人怎么突然背了书包,结果原来是给她带的笔记。
见虞乔盯着自己看,薄野别扭地别开脸,神情有些不太自然:“不是你说不想读保送的专业?”
“英语这点分怎么上京大?该补补了。”
虞乔故意逗他:“我没说要去京大呀,你这么想我留在京市啊?”
如她所料,他闭口不提自己的意图,只是淡声怼她:“现在装失忆?誓师大会上是谁说想去京大看银杏?”
……
后来他们真的如约一起去了京大。
今宵发现他们谈恋爱时,才恍然大悟道:“我说呢,高三那会儿我就奇怪了,就薄野那个脑子哪还用得着做笔记?原来都是特意给你写的!”
-
视线重新落到薄野手底下那几本笔记上时,虞乔摇摇头,拒绝了崔灵清的提议:“不用了崔老师。”
高中毕业崔灵清问他们要笔记本,说是留给下一届学弟学妹们,她当时没舍得交上去,连夜去复印了一份交差。
“那行,”崔灵清也没纠结,“教材也没大改,我就继续留着给下届学生用了。”
到这时,一旁薄野都一直没开口。
还是崔灵清忽然想起来,看他一眼:“对了,正好虞乔来了,请柬就不用麻烦你多跑一趟了。”
薄野淡淡看她一眼,随后居然当真抽出一张雾蓝色烫金请柬给她。
虞乔有些茫然地接了过来。
请柬?什么请柬?
崔灵清还在说:“说起来还真巧,你俩高中就是同桌,你来之前薄野还在说他未婚妻,也姓虞来着……”
虞乔心不在焉地“啊”了一声,打开请柬的手指顿了下。
——看清内容后松了口气。
是京大一百二十五周年校庆的邀请函,不是什么结婚请柬这种离谱东西。
就在这时,今宵拎着设备包推门而入:“崔老师,我查过了,系统没问题,是三通数据线接头接触不良——”
没说完的话止在了她听清了崔灵清那句话,以及看清办公室内的薄野之际。
“好久不见,”今宵先是有些生疏地朝他打了个招呼,随即走到虞乔旁边,问道,“你们刚才说谁要结婚了?”
虞乔想起在民政局时薄野对她反复强调的保密,抢先开口道:“是薄野,刚说到他未婚妻正巧跟我同姓。”
一句避轻就重的话就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在场的另外两人,一个是完全没联想到她身上,另一个则是彻底想歪。
薄野神色也在她这句话后淡了下来,掀起眼皮子似笑非笑地乜她一眼:“是挺巧。”
不光同姓还是同个人呢。
今宵在想起来追问薄野为什么也在附中前,倒是先记起之前虞乔说的去找薄野帮忙了的事。
立马冲她递过去一个痛心疾首的眼神:你简直道德败坏!
“……”明明没听见她说话却好像被骂了一通的虞乔,“?”
也不等她反应,今宵径自跟崔灵清交代了一番工作情况,然后就要走,生怕在这多待几秒钟似的。
薄野也顺势说该回去了。
崔灵清点点头:“正好快放学了,我送你们下去。”
今宵虽然跟崔灵清边说着话往外走,但已经隐晦的往她跟薄野这里回了好几次头。
走着走着,她跟薄野落后了几步。
行至楼梯转角,今宵跟崔灵清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虞乔抬手搭了一下扶手,才想追上去,一条手臂就忽然横过腰间,将她往后扯去。
身后薄野紧贴着她,他微微俯身,清冽的嗓音轻落在她耳边:“这么怕别人知道?”
“怎么,跟我结婚是什么很丢人的事吗?”
两个小时前:我们结婚的事暂时对外保密。
两个小时后:为什么不跟别人承认我们结婚了?
丢不丢人你自己心里有数。
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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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hapter 04(重修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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