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淇觉得自己这一天就从早上那杯杨枝甘露开始毁了。
A大附院内分泌与代谢科。
老板今天坐诊,师姐负责敲病历,桑淇和小师兄抱着平板老老实实地坐在老板身侧见习。
桑淇早上起晚了,冲到医院的时候饿得前胸贴后背。师姐错点了杯杨枝甘露,觉得里面的芒果太晦气,就便宜了桑淇。
桑淇倒是不在乎这个,夜班怕“芒”,白班有什么可担心的。
事实证明,桑淇还是年轻了。
今天特殊情况加号的人不少,中午十二点半,桑淇已经眼冒金星了,后面还有一个号。
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男孩走进来,自觉地坐在老板对面的椅子上。
跟在小男孩后面的女人递出一沓厚厚的外院检查资料,神情急切。
这种病的表现很典型,却并不常见。桑淇跟着老板研究检查结果,心里有些沉重。
老板丢了个眼神给桑淇,又向女人道:“外面的是孩子爸爸吗?叫进来吧,我有些情况想了解。”
桑淇完全没有读明白老板的眼神,倒是“老油条”师兄立马get到了老板的意思,以“量身高体重”为由,将孩子支走了。
老板说话向来一针见血:“你们还有其他孩子吗?”女人的眼睛立马红了,用力地摇摇头。
见状,老板抬头问方才推门进来的男人:“还有要孩子的打算吗?”
男人沉默了很久。桑淇不自觉地抬头,顺着老板的眼神看去,这一眼,让某一天的窒息感重新涌现。
指尖的麻木感和尖锐的头痛仿佛又发生一次,桑淇的鼻尖似乎还残留着几分松木香,这种感受让她的胃部灼热起来。
她本以为,对于这个人的一切,她心中不会再起任何波澜。
分手之后,要么,两人天各一方,永不相见。
要么,是她披上精致的“战衣”,毫不留情地落他和第三者的面子。反正她这人素常不会委屈自己。
当下的情状,桑淇却着实没有料到。
夜班留下的黑眼圈和碎发乱炸的丸子头都让桑淇感到失了气势。
加上劈腿前男友三口之家的幸福美满,更是杀伤力十足。
怎么看出的幸福美满?夫妻一起带着孩子看病的,在医院可真不多见,更何况是这种预后不好的疾病。“大号废了练小号”的情况,虽然残忍,却也是真是存在的。
忙一上午也就算了,饭点之前还让她碰见他。芒果真是医生的克星!她下次出门一定要看黄历。
男人回视桑淇,一言不发,桑淇下意识用手语翻译老板的问题:“你们--将来--生--其他的--孩子吗?”
“你的熟人?”师姐扯了下她的衣角。
“不熟。”晦气。
师姐又小声说:“牛啊,你还会手语。”
桑淇弯了弯眼睛,表示很受用。
事实上,明明是夸赞的话,她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毕竟这个技能的学习,发生在令她感到耻辱的“恋爱脑”时期。
做了半天思想斗争,桑淇告诉自己,作为医生,一切都从患者和患者家属的角度考虑。他和先前来的任何家属都没有分别。
何况这孩子病得严重,现在实在不是翻旧账的时候。
公事和私事,应当分明。
男人倒是很拎得清,看桑淇的眼神和看任何一个陌生的医生没有什么两样:“这不是我的孩子。”
桑淇想,那你来干嘛?出门左转就是电梯口。
老板的语调一贯地温和:“既然来了,也是关心孩子的。
我看你们先前去了好几家大医院,也知道这孩子的情况,新长出来的肿块已经影响了生长激素的分泌,所以他才长不高。但现在生长激素先停一下,我们之后还是要请会诊。肿瘤复发,家属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女人不死心地问:“上家医院就停了生长激素,这家也不给开吗?不补生长激素,男孩子这个身高以后怎么办?”
老板摇了摇头:“肿瘤已经长出来了,生长激素和肿瘤可能会相互作用的。会诊的具体治疗方案讨论出来之前……”
桑淇的手语其实没有那么好,翻译两句就跟不上了,索性打个“抱歉”的手势,开始摆烂。毕竟帮他翻译不是她份内的事。
注意到桑淇的动作,男人笑了笑,将冷帽取下来,调了调助听器的位置。
敢情你有办法听到啊!
桑淇有些窝火。可手语是她自己打的,怪不了别人。这种感觉更让她气闷。
“叮铃铃。”电话铃声打断了桑淇的思绪。
“你好,内分泌科……好,知道了。我马上回来,桑淇,你来向家属交代一下病情。”忽然被点名,桑淇的汗毛一下子竖起来。
这和随堂测试有什么区别!
老板接完电话就离开了诊室。
毕竟有师姐撑着,桑淇还不至于太慌,酝酿了一下,接着老板的话说:“治疗方案的话,目前……”
女人突然打断:“生长激素缺乏这么久,他就算治好了肿瘤,长不高怎么办?以后找工作、找对象都会受影响的。”
桑淇感到有些无力,掐了掐掌心,使自己的声线尽量保持平稳:“我们的治疗原则是,先保证他存活,再考虑功能恢复,最后考虑外形。
很多父母对男孩身高的期望,是长到一米八以上。但实际上,一米八的男孩没有那么多。
孩子们不是故意要长不高的,他们生下来不是为了满足大人的期望、长成大人想象的样子。不完美无罪。
每个孩子都是独特的个体,有不同的成长经历。医院只能在一定范围内对不健康的孩子进行干预,但……”
“我来这里不是来听你们说教的。”女人扫了眼桑淇的胸牌。
男人轻咳了一声,似要开口说话。这时老板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师兄和患病的孩子。
桑淇松了一口气。
折腾到一点半,老板终于放他们出来吃饭。
外卖小哥拎着四个大袋子在工位配餐的时候,桑淇已经快饿昏过去了。
看着拿到餐品的师兄师姐,她不由得羡慕:“你们也太神了,外卖时间掐的这么准!我的还要半个小时!”
师兄塞给她一盒点心:知道你饿了,给你点的。这种事就是熟能生巧嘛!有的店就是要提早点餐,你想吃什么,下次让我帮你点就是了。”
“谢谢师兄!”桑淇本能地觉得这样有些奇怪,当下却不愿意亏待自己的肚子,于是将点心收下。
毕竟胃病犯起来,吃不下睡不着,谁疼谁知道。
工位好像有人吸烟,桑淇捧着点心盒往楼梯间走。
她才来没多久,忘了楼梯间烟味往往更重,吸烟区对一些人来说简直形同虚设。
她叹一口气,合上点心盒,摸出手机想要先给师兄转个点心钱,刚点开对话框,有人走过来:“桑医生。”
桑淇低着头边发红包边说:“不好意思,稍微等一下,我有点忙。”
敲出支付密码的最后一个字,桑淇抬头:“怎么啦?”
“桑医生,陈主任让我联系你。”仰头看清男人的面容,桑淇微微一顿。
桑淇几乎从来没有听过容羡如此连贯地说话,五年不见,他的嗓音低沉了几分,即便在诊室与他有过一段简短的对话,她一时间还是没有听出来者是他。
“主任让孩子家属联系我,刚才我与那位女士已经互加了联系方式。你既然不是孩子的父亲……”桑淇尽量让自己的吐字清晰,语气平缓,划清界限的意味却很清楚,“实在没有必要。”
“小朋友刚才在诊室拿了你们的玩具熊,主任说是学生的,我想把钱赔给你。”容羡的声音坦坦荡荡,仿佛斤斤计较的那个人是桑淇。
桑淇冷笑一声,摆摆手:“那就更不必了。玩具熊是用陈主任的饭卡买的,你去谢主任吧。”
说罢,桑淇推开防火门径自走出去。
“嘭。”沉重的防火门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容羡凝着紧闭的大门,自嘲地笑了笑。
*
开完今天最后一场会,桑淇的嘴唇干得发白,她决定把芒果戒了。
无需多言。
下班后,桑淇拎着一斤新鲜的苹果走进公寓,打算每天放一个“平安果”在工位上。
刚换好鞋,桑淇就被玄关转角处的行李箱绊了一下。
合租的师姐正惆怅地趴在小鱼缸边,忧郁地撕开卤菜密封盒。
小鱼缸边的壁灯不是很亮,师姐的半张脸埋在阴影里,配上眼下熬夜导致的乌青,好似幽怨的女鬼。
这场面简直触目惊心。
师姐自称活力四射美少女,夜班第二天还能坚持去舞室hip hop两小时,身材和情绪管理都是一级棒。
桑淇没见过她这么颓废的样子,故而语调带了几分谨慎:“师姐,吃什么呢?”
师姐挑了个大的虾球捏在指尖,展示给桑淇看:“希望你永远不懂这个,上班压力大的时候一小时吸三盒。”
“……”受教了。
师姐继续说:“姐姐和鱼一样,都要起飞了。这破地方产渣男,姐不待了。师妹,你保重。姐姐先去思考人生了。”
说罢,师姐郑重其事地端起三盒虾球,走进卧室。
桑淇有些茫然。
这一整天,桑淇的神经都紧绷着,现下放松下来,也没什么睡意,索性坐下,打算看看鱼。
只一眼,她便明白了鱼“起飞”的意思。
鱼跳缸了,现下死气沉沉地趴在桌面上。
她试着将鱼往水里丢,鱼一入水,立马肚皮朝上,彻底不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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