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脊的雨滚落下来,飞溅到似掩非掩的窗棂上。
回想起来,已经许久没下过这么酣畅淋漓的雨了。
今年的春天天气干燥,接连放晴两月余,城外许多农户播种的秧苗都无法存活。
前段时间,玄京城内人心惶惶。各种流言满天飞,有说是天罚,有说是世道将乱,也有说是鸯府的大姑娘作下的恶。
这些,都传不进鸯命的耳朵里。她望着院内的雨露出一种异常的兴奋。好久,好久没见过下雨了。这幅身子如今连一呼一吸都由不得她自己,干瘪的小腿走上两步都困难。
可她还是十分欣喜,连滚带爬地上了靠窗的小榻。
短短的两步路,已用尽她全身的力气。
“嗬——嗬——”她大口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黑。一只手捂住狂跳的心脏,试图安抚它平静下来。另一只手用力推开枝蔓缠绕的半边窗子。
清冷的雨丝瞬间飘进来,她咬住下唇,哆嗦着支起上半身,将双臂撑在窗台上,闭上眼仰着头迎上去,任雨丝落在瘦脱相的瓷白脸颊上。
不过一会儿功夫,素白的衣领就全被打湿。鸯命丝毫不在意,反而抬起一只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失去支撑力的上半身眼看着就要跌出窗外。仓皇之下,她只能借力将手攀上窗框,却因为力气太小,只能仰头浑然倒在榻上。
窗框上的毛刺嵌进她的食指上,汩汩的血顺着雨水在她的手上蔓延开来。
她杏眸微睁,眼底蕴含着浓浓的欢喜之色,将手举至眼前,囫囵舔舐起来。
这是雨的味道,是血的味道,也是生机的味道。
她拼命得将混杂着血的雨水舔吃入腹,像一只饥渴到晕头转向的野兽,只凭借着身体的本能。她要将这浅薄的生机融入她干涸的骨血里。她想,没有什么,比真切的活着更重要。
她依然期待春天,虽然她的性命已是秋天。
东厢房的廊庑下坐着两名粗使婆子,一边磕着瓜子,一边交头接耳。
“可不是,你说她非死皮赖脸的活着干甚么?”容长脸,着一身紫衣的婆子,语气里充满怨怼。
“就是就是,死了好歹全了名节,这半死不活的倒是苦了我们。”旁边方圆脸,穿一袭蓝衣的婆子听了连连点头。
“呵,我看她呐,还不死心,等着夫人来救她呢。”容长脸的婆子撇了撇嘴,将瓜子壳吐得满地都是。
“夫人?笑话,夫人被老爷看得那样紧。来救她?做梦呢?”方圆脸的婆子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捂着嘴咯咯笑个不停。
“你看她那皮包骨的样子,简直吓死人了!”容长脸的婆子放下瓜子,凑近一旁方圆脸的婆子身前,连比带划一通。
方圆脸的婆子立马猛搓起手臂来,左右打量一圈,低声道:“嗐,我这几天晚上觉都睡不好。”
“谁说不是呢,青天白日的我都瘆得慌。”容长脸的婆子说完,又想了想,道:“老爷总没个章程也不是办法,这外头都传成啥样了。”
方圆脸的婆子拍拍容长脸婆子的手臂,将她悄悄拉过来,附耳说道:“据说,前几日宫里来人了,想必很快就有个结果了。老姐姐,你可别到处瞎传,我是信得过你,才告诉你的。”
容长脸的婆子一听,脸上的褶子瞬间笑成一朵花,道:“嗳,那感情好,等事了一定请你吃酒。”
哪怕事了再回原先的地方做活,也比待在这里强。两个婆子不约而同的都想到了这一点,脸上的表情都泛着松快。
雨势渐缓,娇嫩的紫藤花被摧残得落了一地。
穿一袭浅青色交领襦裙,梳着丫髻,面带喜色的丫鬟穿过雾蒙蒙的雨幕,脚步轻快地奔进来,连顶伞都没撑。
竹茹快速穿过庭院,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东厢的两个婆子。
廊下的青苔湿滑,她滑了一跤,跌坐到地上,也顾不上膝盖传来的锥心疼痛。一瘸一拐地推开房门,见床上空荡荡没个人影,整颗心都提了起来。转过视线,发现自家郡主正躺在小塌上,心下松了一口气。
她走近两步,细看清楚鸯命的举动,唬了一大跳,连忙将人半拖半抱地扶上床。
“郡主,您这,您这是做什么?!”竹茹心疼地牵过鸯命的手,待看到满手的血,惊问道。
她下意识就要去找药箱,又想起这已经不是郡主之前住的梧桐苑,脚下动作一滞,缓缓半蹲在鸯命跟前的脚踏上。
鸯命敛过神思,空洞的双眼逐渐有了神采,她望向竹茹,激动地举起干瘦的手臂,雀跃道:“竹茹,你看,你快看,下雨了。”
竹茹眼眶酸涩,轻哄道:“郡主,外头下雨了,您身子不好,可万万吹不得风,知道么?”
话毕,她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又怕被鸯命看到,转过头掏出帕子轻轻拭去。
“郡主,您的及笄礼快到了。”她牵强地扯起一抹笑,又道,“刚我在前院听老爷跟前的顺子说了,老爷已经安排人着手准备郡主的及笄礼了。”
想着鸯命这些日子所受的苦,又想起方才在前院听得的好消息,总算有种苦尽甘来的畅快。
外面传得纷纷扬扬的流言,宛如雪片飞舞。可她家郡主,何其无辜!
她又牵过鸯命的手,眉眼间的笑意染了几分真实,“郡主,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想必过两日老爷就会下令放您出去。”
竹茹见鸯命没反应,避开那些糟心的事不提,只捡那些高兴的话围着她说。
“竹茹,你,你是说?”鸯命侧过头,愣愣地看着跟前的竹茹,似乎不敢相信。
她翕动着毫无血色的嘴唇,突然发作,一把抓过竹茹的肩膀,歪着头又急又快地问道:“我爹要放我出去了?竹茹,我爹是不是要放我出去了?”
竹茹被捏的难受,看着鸯命枯瘦的手臂上只剩下明显的青紫血管,不忍刺激她。
遂重重点头,眼睛里闪着一丝笑意。
被关在这座偏院里已经三个月。
鸯命知道,那些烂污糟心的话即使传不进她的耳朵里。
但是这外头人人都想她死。
可她偏不愿死,她偏要堂堂正正的活。
她与他人,又何错之有?
*
几日的阴雨绵绵后,天终于放晴,目之所及都是点点春青。
鸯命这两日心里含着希冀,觉得身子也爽利了不少。所以主动提出要锻炼身子,由竹茹架着她开始学步。
所幸成效不错。
她抖着两条面条儿似的腿,一手把着竹茹,一手撑在墙上,尝试自己迈开步子往前走。她艰难地迈开腿,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晃了晃,竹茹赶紧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郡主,要不歇歇吧?这也不是一日就能练成的。”竹茹担忧道,刚才郡主一打摆子,她就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郡主摔了碰了。
鸯命鼻子一酸,摇了摇头,从竹茹怀里挣扎出来。
她调转目光,指着廊下投射进来的一片阳光。轻喘上两口气,费力说道:“竹茹,你,你看,太阳就在那里。”
她素白的衣裙污浊不堪,原本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凹陷下去,显露出骨相,但那一双浑圆的杏眸里却透着坚毅的神采,映得简陋的屋舍竟凭添几分光辉。
鸯命将背崩得笔直,沉默片刻,倔强道:“竹茹,我要站到那太阳底下去。”
竹茹红了眼眶,心下苦笑。
郡主从小生性固执,一旦决定的事情,再无法轻易更改。也是这烂糟糟的事落到了郡主头上,假使换个人……
“郡主,那您放心的往前走,奴婢就在这儿。”她按下心思,侧身站着,用眼神鼓励鸯命继续往前走。
鸯命蹙着眉,抿紧唇,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她认真地走着步子,像孩提时蹒跚学步般仔细。
半刻钟后,她衣衫湿透,走到门边。
“郡主,可要紧?”竹茹急声问。
鸯命靠在门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一起一伏。她摇了摇头,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胸口仿佛燃着一团火,鼻翼间喷出来的气息滚烫灼人,喉咙里也奇痒难耐。
竹茹忧心忡忡地瞧着鸯命。
鸯命勾起一抹虚弱的笑,气若游丝道:“你看,我这不是做到了吗?”复又问,“竹茹,我爹……”
话还未完,她只感觉眼前天旋地转,被门槛一绊后整个人重重地垂直摔在地上。
喉咙间的痒意再也无法压制,突然间咳出一口黑血来。
“郡主!”竹茹吓得面如土色,急忙跑来扶起她。
“郡主,您怎么了?”竹茹哆嗦着嘴唇,惊慌失措叫道,“郡主,您别吓奴婢啊!”
鸯命浑身又打起冷颤,脸色变得煞白,揪着竹茹的衣摆,不死心地追问:“竹,竹茹,我爹他……”
竹茹见此,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止也止不住,哭道:“郡主,您放心,老爷,这两日一定放您出去了。”
“您听话,奴婢扶您去床上躺着嗷。”竹茹耐着性子哄着鸯命。
鸯命缓缓点头,道了声,“好。”
春风拂过串串紫藤,门外响起一连串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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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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