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端着起火来，必然是有预谋的。与眼下抓住的四人，倒也对得上。她心里有了数，又想起似睡非睡的时候，闻到的一股桐油味，怀疑道：“当时我分明闻到一股桐油味，可有在他四人手中找到？”

徐管事情急之下也没有盘问清楚，只能用眼神询问黄秀。

黄秀上前一步，拱手道：“确实在四人脚边找到了桐油。”他顿了顿，将功劳让给别人，垂首道：“是我堂兄找到的。”

他说的堂兄，指的是大丫二丫的亲爹。

一辈子饲弄田地的汉子，肚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只觉得自己的堂弟已经帮了自家许多。唯一能报答的，就是实话实说。他在众目睽睽下，提起脚边沉甸甸的木桶，吭哧吭哧搬到鸯命跟前，如实道：“东家，这是我和我兄弟一起发现的，就在四人的脚边。”

他说出自己的推测：“想来是这几人倒完，剩下的。你看，这满满一桶。”

鸯命移过视线，果然见满满一桶桐油。与她当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可惜没有抓个正着，给了几人辩解的机会。

“我们是冤枉的，这桐油我们来的时候就已经放在那里了。”眼里带着侥幸的中年男子，顶着一口七零八落的黄牙，嘴里唾沫星子横飞。

反正他是抵死不认的。

身边站着的干瘦老头，头发稀拉拉，领会到他的意思，也开始梗着脖子诡辩：“就是，我们是看到火光冲天，好心赶过来救火的，有你们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剩下的两个人也赶忙加入进来。只听一人说：“你们说我们放火，那就拿出证据来，仅凭这一桶桐油能证明什么？”那理直气壮的样子，把在场的人看得怒气暴涨。

更有人接话道：“赶紧去给我们搬几张凳子过来，救命恩人们站得腿都酸了。”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上前一步一唾沫吐在那人脸上，“呸”了一声，大骂道：“可把你们美的，真敢往自个脸上贴金。”

四人被吐了一脸，反应过来就要动手。场面一时混乱起来，徐管事呵斥了几声，被淹没在嘈杂的骂声中。

黄秀上前两步，一脚飞踢在最开始说话那人的腿弯处。

那人朝前踉跄两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人群瞬间寂静得针落可闻。

没有桐油，鸯命也不敢确保是不是这伙人纵火。有了实证，她心里的预测也有了大致的方向。徐管事上晌还特意提醒过她，让她不要走出庄子。她也知道，由于赋税的事，京郊的佃户已经闹过几场事。

想来，是有人把她和她娘来庄子上的事透露出去了。而这群被人利用的村民，知道她们是倡议加重赋税的大官的妻女。大多数村民在权势的威吓下选择隐忍不发，也有诸如眼前的四人，选择伺机报复。

她转念一想，觉得这已经不是她所能干涉的范围。虽然她有心想给几人好看，叫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可确实是她爹向皇帝提出的加重赋税，这事，有些难办起来。

在一干互相怒视的村民衬托下，站在一旁，身子挺拔俊逸，如一株青竹般的崔鸳显得更加夺目，他慢慢踱步过来，眼帘低垂，像是在看脚下的路，又像是在推敲四人说话的可信程度。

雪白的中衣下摆被火舌撩破数个黑洞，他毫无察觉，或者说，毫不在乎。通身气度斐然，凝结成一幅画卷。

鸯命看着他走近，嘴里轻唤：“崔鸳。”

沈赸摸了摸鼻尖，朝鸯命打了声招呼：“鸯姑娘。”

鸯命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她的目光还是被崔鸳吸引，视线落到他裸露在外的手背上，红肿的伤口，狰狞又可怖。她的眼神猛地一缩，无意识间，手背上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她鼻头一酸，心脏好像被一只大手攥住。

崔鸳清了清嗓子，认同道：“你们说的对，没有证据就诬陷你们。本身就犯法，你们作为青石村的村民，见白石村这边出了事，好心来帮忙，却反被捉住，硬要扣一个纵火犯的罪名在你们头上。我认为十分不妥。”

他站在青石村的四人面前，句句都站在他们的立场上。

徐管事看向鸯命，奇怪道：“姑娘，这——”

他没有见过崔鸳和沈赸，自然不知晓几人的关系。但见崔鸳方才不顾自己生死，冲进去把姑娘救出来，认定他是自己人。没想到他说出口的话，却偏帮着外人。

鸯命朝他使了个眼色。他立时噤声。

但白石村的村民和庄子里原有的仆役可不知情，他们七嘴八舌开始讨伐起崔鸳。都说看走眼了，原来以为他是个救命的活菩萨，没想到是个倒打一耙的恶人。

“对对对！这位公子说得对！我们原就是想来帮忙的，都是乡里乡亲的，谁家有事不都是大家一起来帮忙。谁料反被他们咬了一口。真是群不识好人心的东西。”中年男子眼睛一亮，脑子十分灵活。顺着崔鸳递过去的竿子就爬了上去。

只要抵死不认账，他就不信这群人能拿他们怎么样！

崔鸳听完他的话，轻笑一声。他的笑声不似铃铛声般清脆，带着深沉。极为克制，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一旁的干瘦老头，眼珠子转了几圈，“嘿”笑一声，应声道：“公子，我侄儿说得没错，我们青石村的人都是老老实实靠庄稼吃饭，再说了，与白石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做这些事，我们是何苦来？也没有半点缘由呀！”

有缘由他也不会轻易说出来。他双手插袖，拱了拱手，借着袖子擦碰间，摸了摸那婴儿拳头大的银锭。

这还只是一部分定金。想起接下来还有白花花的银子可以进账，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窃喜，又极快隐去。

“确实是。”崔鸳点点头，想起他说的缘由，困惑道：“青石村离这儿远吗？”

他话音刚落，义愤填膺的白石村村民就抢答道：“岂止是远，足足要走上二里地。他们分明就是忽悠你的。”

崔鸳明显不相信白石村村民的话，又向四人问道：“远吗？”

中年男子渐渐回味过来，意识到眼前这位公子，样子长得倒是出众，说不定是个脑子痴愚的。否则也不会穿一身里衣走来走去，还偏偏帮着他们。

他计上心头，快速点了点头，弯腰捂起肚子：“对对对！公子，青石村离这儿其实并不远。这不，我肚子里一阵阵绞痛，许是吃多了，想回去上茅厕。公子你看，我可以走了吗？”

这附近的路并不都是宽敞的大道。崔鸳点头同意后，又热心的想要派两个人送他回去。被他连声拒绝。

剩下的三人见他独自脱身。纷纷找了借口也要走，崔鸳不仅不拦，还应允道：“放心吧，都是乡里乡亲，我会为你们担保。你们放心回去，若是事后他们再来找你们麻烦，你们尽管来找我。”

见他这么好说话，三人脸上的感激真切不少。

目送着四人走远。

众人的眼神里都带着谴责，就像他是叛徒一样。就连沈赸都有些不理解他的做法。

崔鸳走到徐管家跟前，冷声道：“派几个身形瘦弱灵巧的，跟上他们。看看他们到底会和谁接头，最好懂些拳脚功夫，事后可以再将几人绑回来。”

他竟然认为，这几人不是真正的纵火犯？鸯命脸上错愕了一瞬。

徐管事也有些意外，听他说完，没有多想，点了黄秀和庄子里另一名仆役，抓紧跟上四人。注意隐蔽，确保行踪不要败露。

“这几人不是真正的纵火犯，一方面是受到有心人挑唆，一方面应该是有人许以重利。”崔鸳面向鸯命，敛下眉眼，解释道。

隔着两步远的距离，他却似乎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幽香。他拧起眉头，眼神明灭不休。

而刚刚还一副坦荡的样子，慢慢走出庄子的三人。见身后没有人跟来，步履飞快，朝青石村的方向奔去。他们追上第一个走出来的中年男子，低声抱怨道：“有好处的时候想着往自己怀里捞，遇到事儿了就第一个想着溜？”

“就是，大侄子，你这最后做的事可不怎么讲究啊！”

中年男子环顾四野，捂住一人的嘴巴，呵斥道：“闭嘴。”果然不能指望这几个蠢东西，沾沾自喜以为逃了出来，就没事了。依他看，这事闹不好会丢人命。

当然，丢的是他们几人的性命。

“娘的，被人摆了一道。想我混迹赌场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敢这样戏耍我，有几个臭钱就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他眼神狠辣，有一股嗜血的光芒。冷笑一声，又道：“你们爱要这几个钱就收着，到时候有命拿，没命花。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干瘦的老头碰了碰他的手臂，岔开话题：“大侄儿，你说这些干什么。我们又不是真的责怪你，行了，你别与他计较。”

他老汉儿可不如他阔绰，他还等着有人来与他结清尾款呢。

他拍掉中年男子的胳膊。被捂住嘴的男子，腿抖得走不动道。他把着老头的手臂，大口呼吸了两下，心里慌得不行。心想：这眼神真像狼崽子，他差点以为他要杀了他。

四人不再说话，一心赶路。没有觉察到，已经有二人，不远不近的缀在他们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