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韫与梁知远的马车远去久久,龚顺礼依旧站在大门前遥望,心里终究不是滋味,不过还能在有生之年见到与亡妻的亲生女儿。
想想自她五岁就夭折,现在却长成这般亭亭玉立,按理说他已然没有什么遗憾。
至于认不认自己这个亲生父亲,退一步讲,只要她尚在世间,身旁还有一个有担当、有才学、有胆识的良人相伴左右,他一想到这些,女儿不仅不认自己,还不承情的落寞,悄然变成了欣慰。
门外自比府内寒冷许多,街上两侧的树木,从郁郁葱葱变成了一片苍凉的光秃,行人不多,只是一些仆人打扮的小厮、女使尚在疾步埋首行路......
“咳咳!咳咳!”
“老爷,外面风大,进屋吧,炭炉已烧好。”管家进门又出来,听见老爷咳嗽声,担心风寒入侵他身子,适才提议。
龚顺礼伸出右手捂嘴,又轻咳了几声,左手摩挲右手,试图生出一些暖意,可外面既无遮挡的屏风围栏,也无取暖的火具,任凭他磋磨双手,冷意却更甚。
管家脸上皱出几层肉皮,见他不带一丝挪动的迹象,伸手欲将其揽入门内,试了几次,依旧不敢妄动,可这般下去,亦不是办法,于是想了个主意转移。
“老爷,书房里绑缚的两个人如何处理?”
倏忽间,龚顺礼似乎回神过来,一向眼神温和,突然凌厉地看向管家,语声有些沉重,“走!我倒要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罢,大踏步迈进门内。
进屋就好!管家亦高高兴兴迈着轻盈的步子跟了上去。
“嘉禾堂”西面一张软靛青色罗汉床上,龚夫人正闭眼扶额,脸上竟无半点血色,侧靠两个青绿靠枕,毕竟,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处理,身心俱疲。
嬷嬷端了一碗雪梨银耳羹置放于身旁的案几上,“夫人,身子要紧。”
语音未落,龚夫人忽地睁大眼,卖力挺直腰背,垂目低吟,“快去招呼柳夫人和张夫人,差点把他们忘了。”
“夫人,早走了,听说是和那丫头几乎同时离去的。”嬷嬷躬身小声禀复。
龚夫人好似中了邪,从塌上跃腾起,“什么?意思是他们二位见到了那死丫头?”亦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扫先前萎靡颓然的气势。
“完了,完了,完了!这下我要成为临京城茶余饭后嘲笑的对象了!”说这话时,龚夫人右手不断地捶床,捶胸,一副恨天地不公,与己为难的委屈。
“他们应该不知我们今日发生何事吧,夫人不要多心。”嬷嬷走过去,端起羹汁,正要递过去。
龚夫人甩来一个狠厉的眼神,“你傻吗?他们都一同出门了,那两个妇人肯定离开时,偷偷扒门了,我还不了解么!都是些落井下石的小人,先前对我毕恭毕敬,不过看在我是阁老夫人的份上。”
......
提到“阁老夫人”四个字,龚夫人瞬间失了色,从前她为了成为阁老夫人,不惜嫉妒成火,设计夺夫,为了达到这番目的,她全力协助夫君从一个小官,步步经营走到阁老位置,自己成为阁老夫人。
可做这些的前提是他高风亮节的老爷,并不知她真实的一面,这么多年,她在他面前是温婉贤淑、知书达理、持家有道、夫唱妇随、善解人意的形象,如果世间关于妇人之于丈夫所有良好的词语,自己都配得上。
至少今日以前,她是这么认为的,可经过今日,龚顺礼会怎么看她,不得而知。
钻营这么多年,是否到头来一场空,或被夫君休去,被女儿嫌弃,被京城贵妇嘲笑......
她不敢再往下想,双手举上,紧紧抱住头,神色没有一丝放松,嬷嬷知道她此时此刻的心情,眼看着夫人这般痛楚,心乱如麻。
夫人乱了,可她不能乱,从夫人尚小时,便一直跟着她、服侍她,没见过她有这般煎熬,嬷嬷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夫人,不要伤怀,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一步,你要打起精神,只要我们死不承认,老爷就不会把你怎么样,况且,一日夫妻百日恩,老爷是重情之人,你振作起来,先想想如何应对老爷的的盘问。”嬷嬷语重心长又小心翼翼的语气劝慰道。
嬷嬷的话似一语点醒梦中人,“对,还没到最后一步,早知这丫头这般命大、运顺,我当初就该狠下心,省得现在这般被动。”龚夫人晃了晃头,咬牙切齿。
“夫人,小声点,就怕隔墙有耳,现不比从前。”嬷嬷依旧小声轻语。
龚夫人听进去了,“去把龚湘晨叫来,我有话同她说。”
嬷嬷正要转身,又走回附了句,“那两个小厮,该如何办?”
“并没有证据,随老爷如何审吧。”
龚夫人庆幸当初找人做事时,自己思虑周全,哪怕对外与人交接,亦是让其蒙面交办,并没有露出真容。
可诏狱门口劫杀之人,拿钱后桃之夭夭,她祈祷那人最好半路死去,这样死无对证,她“阁老夫人”的位置依然稳固,不过,就是多了一些流言蜚语,相比实打实的身份地位,她更在意实际所得。
眼下,她打起精神要对付的是龚顺礼,如何与之述说,才能打消对自己的怀疑,才是头等大事。
“慎思居”内。
龚顺礼对着东侧挂着的一副溪边小儿戏水图,出了神,管家见他沉迷于画里的景象,亦不知在思虑什么,他不好打扰,便来到中间炭盆旁加了两块炭,使其房内暖意升腾,以抚老爷凉了半截的心。
自从沈书韫二人离去,龚夫人回“嘉禾堂”后,龚顺礼便不言不语,亦并没有马上审问绑缚之人,只是令人将其关入二进院内柴房后,他便一直立于这幅画前凝望。
于他身后的管家,拨弄完炭火,将火钳立靠炉身,耳边传来缓声,“你去请夫人到此,就说我有话同她说。”
“是,老爷!”
......
马车内,沈书韫沉默不语,一直盯着车窗边沿雕刻一半的牡丹花朵,木质牡丹依然不减雍容华贵之姿,难怪它能成为国花,被无论达官贵人还是文人雅士赞赏,或许有人认为它过于鲜艳夺目,娇美灿烂,高调炫耀,但没有人否认它华贵的精气神。
亦就这样的马车方能雕刻上它,寻常商旅尚未有资格“拥有它”,权利、富贵才让自己有机会坐上这样的马车。
沈书韫似乎逐渐意识到了什么。
她疲惫地抬眸看了看身侧的梁知远,如果没有通县书铺意外碰撞,她不可能认识这般高枝儿上的人,倘若当初就在通县那样的小僻县,如阿爹所愿,找一个良人嫁了,然后相夫教子,是不是会更好?
如果不来临京,她便不会无意间找到那个人,而那个人亦不会对自己生出妄念,这世间血浓于水不假,可沈书韫更相信踏踏实实地相知相处与不离不弃而产生的感情。
如果不来临京,龚夫人不会想尽办法,一而再再而三破坏自己……难道自己不应该出现在临京吗?
梁知远默不作声陪着她,就这般静静感受马车行驶时带来的轻微颠簸与起伏,以及偶尔传来舟舟打马的声响,他时不时侧身去看沈书韫脸上的表情,欲此通过细微变化,努力捕捉其内心所思所想,眼见她神色愈加凝重,脸上的红润亦逐渐消失,露出浅白,梁知远有些慌乱。
他缓缓伸手过去,握了握沈书韫,冰凉感瞬间传来,他迅速将她的两只手拿过来握着,希望自己的温度能传导一二。
“不冷。”沈书韫说着,抽出两只手,坐正方才被带偏的身子。
见她开了口,梁知远试探的口吻,“还了东西,为何这般不悦?”
她并没有马上回复,而是沉默着,依旧看向雕花牡丹。
过了一会儿,”没有不悦,就是在想,我是不是不应该出现在临京,如果没有来临京,我就不会和他相见,他的夫人亦不会想着害我,是我打破了龚府的宁静。”
听到这般言语,梁知远心疼得无以加复,通常只有善良心细之人,遇到事,遇到冲突,才会第一时间自我反省,自我归咎,可那些真正犯错,甚至犯罪之人,永远第一时间都是归罪他人。
梁知远心情有些沉重,但语气尽量保持温和平静,“书韫,不是你的错,你不应该自责,自责的应是龚府之人。”
“真的吗?”说这话时,沈书韫终于扭头看向梁知远,眼神里莫名多了几许悲伤的底色。
他用力点了点头,再次伸手握住她依旧冰冷的手,这一次,她并没有拒绝,看得出来,此时她很无助、很纠结,可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倾泻表达出来,只好以沉默抵挡。
梁知远不着急,他愿意陪着她,直到她愿意开口。
马车里,时间一点点溜走,距离永福坊愈来愈近了。
“可为何今日我见了明明应该恨的人,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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