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宓想起来刚入门的时候。
那个时候,曹君钦九岁,瓦而八岁,慎不道六岁,自己只有五岁,是年龄最小的一个。
小孩子就喜欢跟着大孩子跑,天生就对大孩子有着崇拜的情节。
但是瓦而沉闷得不像小孩,也不乐意参与游戏,仿佛不像这个世界的一样,自己有时看着师姐甚至会发憷。
慎不道则不喜走动,更喜欢去藏书阁翻阅书籍,或者做手工,而且他的年龄也并不比自己大多少。
伏宓撇撇嘴,去找大师兄玩了。
大师兄那时候还不是大师兄。
小孩子都很闲,练完武后就漫山遍野跑着玩。
那天应该是春天,潺潺的小溪边芳草如茵,树上开满了桃花。
师尊虽然天天往外跑,但也曾三令五申,多次告诫他们不要干什么事,其中就包括不要到河边玩,更不能下河玩水。
两个小孩只听了一半。
没有下水玩,但是蹲在河边,和着河水玩泥巴。
曹君钦蹲了半天,满手湿泥,捏得满头大汗,最终捏出来了一个丑丑的泥人。
毕竟天生金灵根,更擅长破坏,天赋所限,不能跟慎不道的手比。
伏宓接过这个泥人,小孩的想象是很丰富的,虽然看不清五官,但伏宓觉得师兄是捏了一个师兄出来。
见师妹喜欢,曹君钦很愉快地将泥人送给了她,况且自己也觉得这东西不怎么好看,权当敷衍小孩子。
伏宓伸手踮脚,从树上摘下一朵桃花,插在了泥人头上,觉得更漂亮了。
捉了会儿蚂蚱,扑了会儿蝴蝶,日薄西山,两人要回去了。
曹君钦在河边洗手,很仔细地将脸上、手上、指甲里的泥都洗掉,又转过来转过去,检查了一番衣服上有无污渍,才肯罢休。
伏宓见曹君钦在河边洗掉泥巴,就把泥人放在水中,以为这样它也能回家。
但是泥人土胎,怎能渡过河水?
水流一冲,那泥人本身并不牢固,遇水而化,越缩越小,很快便消散在流水之中。
只剩一朵桃花飘飘摇摇浮在水面,顺着水流而下。
水一盖,那桃花翻了个面,也很快沉入河底了。
......
伏宓入神地看着,多像啊。
如今的曹君钦就像那过江的泥人,肌肉、骨骼、浑身的经脉络属全被碾碎,源源不断的炁从那摊血肉涌出,他的肉身渐渐瘪下去,化为一摊烂泥,从皮囊内慢慢流出来。
伏宓一手抱着瘫软的曹君钦,另一手从他体内拔出剑来,那寒铁长剑很快化为了一道金灵气,顺着她跳动的脉搏,融入了伏宓身体之中。
多年未曾用剑,她不适应地甩了甩手腕。
曹君钦很快气若游丝了,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被剥夺着,就像河水一路往东奔去,无法逆流。
但是只要河水经过,岩石中、土壤里,一定会留下流水的痕迹。
他用生命最后的力量祈祷上天:希望自己能够不留痕迹地离去,希望这次能撒一个圆满的谎言。
伏宓将他平放在地,就像那天玩泥巴一样蹲下了身子,她环着怀中的头颅,眼睛对眼睛,她紧紧盯着。
所幸,曹君钦虽然已经死亡,但他的眼睛还在眨动着。
伏宓神色平静地落下了眼泪,脸颊紧贴着曹君钦的额头。
众人一时被这场面震住,久久不得言语。
只有慎不道没有看那处,因为他怀中揽着昏迷的瓦而,此刻瓦而被一剑贯穿腹部,伤至神魂,不知多久才能苏醒。
......
一天之前。
“你是觉得,伏宓就是神人?”慎不道递至嘴边的茶杯顿住了。
“我不是觉得她‘就是’神人,我是觉得她‘也是’神人。”
瓦而继续补充:“我们四人之中,至少有一个神人,而且在这次行动上是众人的目标。不然师尊也不会死。”
她拿出慎不道的纸笔进行勾画,旁边还放着她在会议上的笔记。
“其一,师尊的失踪。”
“其二,伏宓的异常。”
“其三,神人的特征。”
她边写边说。
“师尊的失踪,与那些掌门的失踪几乎是同步的。虽然现在各派还没有动静,但是我四处打听,分析了一下这些人的实力。失踪的掌门功力各有高低,功法也不尽相同,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在群攻之时非常克制对方,而且能极大增幅队友。”
“每一个失踪的掌门都是这般,除了失踪的师尊。你素来说话喜欢说一半藏一半,实话跟我说,你上次提到枭阳国人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慎不道苦笑着说:“这也只是猜测,不过这个猜测十分失礼。”
他直接承认:“没错,我觉得这些人都是师尊杀的,同时师尊这般行为,也是各门派默认了的,但其中也包括默认师尊的死亡。”
瓦而听见“死亡”两字,心头一跳。
“村民奉上牺牲,以此央求河神保佑,或是平息河神怒意。”
“你是说,是这些门派主动献上了各自的掌门,以此让师尊的怒意消除?”
慎不道点头:“师尊虽然功力高深,但架不住人外有人,有得必有失。”
得了别人的性命,丢了自己的性命。
瓦而想了一下:“或许这也是一种消耗的战术,时间紧迫,师尊如果真的需要在一夕之间斩杀二十余名掌门,精力可能也会慢慢消耗殆尽。”
想了想还是没把那条尼龙线的事告诉他,也许是bug吧。而且怎么解释呢?
也只有想到这条沾血的尼龙线,她才恍然想起这二十几年不过都是一场游戏罢了。
她道:“师尊在门中除了我们几个没有亲近的人,她虽然护犊子,但是没有把握的事是不会做的,我们首先能够确定四人之中必有神人。”
“接下来是双双。”她提笔想继续写,但是却顿住了。
“不好形容吗?我来补充吧”,慎不道接上,“从五年前......不,应该是六年前。她那时候拿着一截小指归来,说是曹师兄的。我知道那截小指很奇怪,但是我更奇怪的,是她的神色,非常不自然。”
“她这几年的有说有笑,就像是盖了一张假面。有些时候我看着她和小梅小竹的相处,没有一丝表情的样子,感觉这才是真正的她。”慎不道洗了手,拿了一把刀,开始削桃子。
瓦而接着道:“她最近总是像在暗示我什么一样,又好像怕我注意不到的样子。”
她把记录神人特征的纸张一一比对,道:“五感敏锐到极点,又非常胆小,像害怕天马上就要塌下来一样。又不许任何人靠近,连曹师兄也不能,仿佛要藏住什么秘密一般。”
慎不道一边削皮,一边看着神人的那几页纸,叹了口气:“但我们四人之中,没有一个长得如同神人那般模样的,也只有大师兄那截小指有异常,不过也不一定是他的呢?”
慎不道手及其稳当,多年来‘金枷玉锁’的锻炼让他举重若轻,如今削一个果皮也是赏心悦目,手指骨骼分明,削下来的皮也是粗细均匀,连成一个长条。
他继续道:“难道只有神人的手指断下,我们才能见到原型?那神人自己眼中的自己又是什么样的呢,他们知道自己是神人吗?”
说着,就把片下来的桃子用刀尖挑了给瓦而吃,瓦而凑近了,闻到隐隐约约的紫藤花香。
她正要犹豫,慎不道说:“虽然我们业已辟谷,但吃点也无妨。”
瓦而一想也对,一口吞了。
她咽下了桃子,但同时也咽下了一句话:如果她想让我觉得她是,那么她就是。
瓦而拿着那几张纸回了房间,躺在床上仍在思索。
不一会儿感觉鼻腔热热的,手一抹,都是血迹。
这几天太累、太混乱了,她手忙脚乱地收拾,打水、洗脸。
直到血止了后,才放心上床。
很快,她就睡着了。
睡得很熟,熟得不知道外面的大呼小叫、短兵相接,不知道血肉横飞、火光映天。
所有的恩怨与计谋,在梦中都化尽了。
等醒来时,才曹君钦已经被收入监牢之中。
听外门弟子所言,待天亮之时他就要被宰杀。
瓦而浑身发毛,那种感觉就像是寒冬清晨从松柏下走过,这时露水从松针上滴下,流入了后脖颈之中。
她赶紧提着朴刀,急匆匆前去,同时暗自恼恨:自己平日里不会睡得这般死,怎么一到紧要关头就掉了链子?
等赶到时,慎不道与伏宓已经在那儿了,一个手执重剑,一个腕裹长鞭。
尘土翻飞,两拨人已经乒乒乓乓打作一团,瓦而赶紧加入。
她拧腰髋腹,抽肩送力。
一个舞花过背,直直冲入对面人群之中。
也顾不得谁是谁了,一个舞花,一个云刀,接上肩车,有不怕死的不闪躲,她见人就劈。
见防守逐渐松懈,瓦而赶紧将伏宓往前一推,让她救出曹君钦,随后转身继续战斗。
谁料背后突然被一剑贯穿,那剑随即又被拔了出来。
瓦而震惊回头,发现正是伏宓!
她手中拿着一柄剑,此刻正在往下淅淅沥沥滴着血。
霎时瓦而全身软倒,直挺挺往地上倒去。
慎不道赶忙接住她,跪在地上,手指捂住她流血的伤口,掌心绿光闪烁。
在他人看来,慎不道是在对她进行治疗。
但瓦而却觉得,自己愈来愈困,眼皮愈来愈重,神魂也仿佛被藤蔓困住了一般。
大片大片的紫藤萝盛开在她的视野之中,馥郁的香气吞没了她,她只觉得自己动弹不得。
冷汗从额头不断冒出来,眼皮慢慢重重地阖上。
记忆的最后,是视野中一剑被伏宓刺入心脏、随后软倒在地的曹君钦。
以及慎不道捂在腹部上的温热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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