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滔天的黑雾倒转过来,化作巨大的黑龙,张嘴贴着地面呼啸而过,一股脑将范子清吞了下去。
雪君抬手要拦,但那点稀薄的雪花竟撞不穿浓雾。
另一头,霍信和徐晋已经带领弟子们朝姬玄冲去,那姬玄仿佛只是妖临阵幻化的分身,各样妖术接连轰落,都径直从他身上穿了过去,紧接着,姬玄也跟范子清一同,融入了黑色雾海中。
剑门众人莫展一筹,只见那黑龙飞过,范子清所在之处已经空无一物,连地面也被削平了,原地冻了一层黑霜,而后那黑龙扭转过头,猛地朝他们扑下,惊呼声顿时炸开一片。
霍信大喊:“都快退下!”
剑门弟子纷纷做鸟兽散,而就在此时,阵法之外掠过一道黑影,那影子势如闪电,逆着人群贯穿雾海,扎身进去就不见了影踪。
跟诺大妖临阵相比,那身影如同投入怒海的一颗小石子,掀不起半点涟漪。
剑门众人都躲闪着黑雾,一路被追赶着,退到山崖上才摆脱了攻击,有人回过神来:“刚刚是什么东西进去了?”
徐晋怔了一下:“那个……是不是有点眼熟?”
雪君注意到地面有某种庞然大物的影子越靠越近,他蓦地抬起头来:“看那边。”
天上文鳐鱼的船队压开云雾,带着恒水森冷的水汽,从天而降。
范子清眼前一黑,感觉脚下一空,不知往何处坠落。
四周连半点光没有,无数凄厉哭喊声仿佛是埋在妖临阵至今徘徊未散的冤魂,有时近在耳边响起,有时又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忽然就开始变了调,零星的笑声夹在其中,不多时通通大笑起来,笑声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直至失重感停止,预想中坠落的伤痛并没有到来,脚下也没有地面的支撑,范子清感觉漂浮在半空中,他抬手打出一道妖火,那火光就像落在狂风暴雨之中,一晃就灭了,什么也没能照出来,四周黑漆漆一片,没有了四面八方,更没有了上下。
但很快那种异样的漂浮感就换了个样,范子清感觉自己像是落入了泥潭,身体很沉,正缓慢地被什么东西淹没,呼吸都变得沉重,四周阴冷得连他都有点扛不住。
可这种感觉让他很是熟悉,就如同很久很久以前,在宋箫和湛卢剑出现在他视野以前,他尚在妖临阵中不见天日的那样。
忽然间,一只手从黑暗中伸了出来,一把捉住了他。
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那只手就像自带光芒似的,一被碰上,笼罩着范子清的那股窒息感骤然消失。
范子清一眼认出那只手上熟悉的薄茧,认出他腕上被切断又重新接上的红绳,他拼了命地捉回去:“湛卢!”
这一声有如破开迷障的咒法,四周幽渊似的黑暗如潮水褪去,涤荡一空。
范子清心脏剧烈地跳动,几乎要从胸膛跳出来似的,他大口喘着气,看见眼前有道小火苗,晃晃悠悠地飘着,照亮了他面前的方寸之地,还往他身上洒了点微末的暖意。
韩湛卢的手上都是被黑雾刮过的伤痕,还被他没轻没重地一捉,却始终没把他丢开。
“你怎么……”范子清一时不知是惊是喜,上下打量着面前人,看着他这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处是好的,甭管是惊吓还是惊喜,忍不住就泛起心痛来,“木偶就算了,你连真身都不打算要了么,这是妖临阵里头,你闯进这场互噬……”
韩湛卢躲开了他的手,趁着四处黑漆马虎的换了个姿势,一扯身上破烂的衣袍,把伤口遮住,假装自己只是受了点皮肉之伤:“姬玄身上是混沌血脉,我材料跟混沌相克,可能他消化不良,总之捉住我别松手。”
范子清:“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韩湛卢根本给他啰嗦的机会:“妖临阵运转起来,天崩地陷,丹山的玄心石阵估计早就成了蛮荒的陷阱,我真身在恒水,已经发现了不对劲,想着如果你从玄心石阵出来,唯一可能在的地方就是这里,但没想到上来正好就赶上你作死。”
范子清却不听他胡扯,皱着眉,兀自分析着:“我知道有这么种破阵法能潜伏到阵法之中和阵主对峙,但这常是暗杀的技巧,若是被阵主察觉就是九死一生,你不善阵法,背后一定是有万妖阁的支援,他们就这么由着你用这种自损的法子硬闯进来。”
丹山分身被毁,他这副真身定然也会受到影响,现在还明目张胆地入阵,更是跟自投罗网没什么区别,不过听他这口气,仿佛这背后的惊心动魄根本不值一提。
“这种不要命的事你到底还要做多少回?”范子清把怒火都压在后槽牙下,每个字说得都不重,出口却是透着冷意,“你就这么恨我将你点化了么?”
韩湛卢沉默着听他说完,握他的手却越来越紧,半晌才道:“我就是存心报复你,以前恨你丢下我不管不顾,现在恨你又一次想丢下我,黄粱梦里你说得多好听,好的都给我留着,你怎么这么吝啬,就只有在梦里头,你才肯牵一牵我的手。”
范子清一时哑然。
妖临阵中,原本安静的四周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如同无数窸窸窣窣的窃语声,从黑暗深处由远及近地传来。
韩湛卢警惕地拿起了长剑:“有什么东西要过来了,当心。”
说话间,那团小妖火飘摇几下就灭了,光亮彻底暗下去之前,韩湛卢眼角余光扫到了什么,未及认清是个什么玩意,他猛地一蹿,一把将范子清抱了过来。
湛卢剑脱手飞去,飘在半空,架起屏障将两人裹了起来,随即就听一声剧烈的轰鸣当空响起,有东西撞了上来,溅起的花火漫天洒开,照亮了近在眼前的一双巨大的眼。
那双金色的瞳孔如蛇瞳,足有一栋屋子那般大,在四下如幽渊般黑暗中,那金瞳只在火星亮起的一霎露出了冰山一角,随即又彻底融入了黑暗当中。
范子清不由屏住了呼吸,没敢吱声,传音问道:“跟外面刻在妖临阵中的混沌图腾一模一样。”
韩湛卢一脸凝重:“那这东西是真的降临了?”
范子清:“我还在这,妖临阵就不算完成,这玩意绝不可能是真身,应该是姬玄幻化出来的,他对这妖临阵的执念也有千年了,都快成心魔了吧。”
韩湛卢看了他一眼:“你还有资格嘲笑人家?”
但是范子清没接收他的眼神。
他并不承认自己有什么心魔,不需要这种所谓的自知之明。
韩湛卢在躲闪间扯着身上的伤口,他轻手轻脚将范子清放了下来,换了个姿势半跪着,千丝灵符被他召了出来,锋锐的银丝一圈圈缠在了他的腕上:“我不出现的话你准备怎么办,任由姬玄把你吞了吗?”
范子清嗤笑一声:“也没准是我把他吞了。”
“不开玩笑。”韩湛卢少见地耐着性子发问,眼神却越发的幽深冰冷,“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你真正的打算。”
范子清微微一怔,低着头,视线只触及他的鞋尖,没敢正眼他:“你不是早就明白……”
“你什么你。”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韩湛卢打断,后者突然伸手转过了他的脸,两人的目光一下子离得很近,近的仿佛任何藏得再深的筹谋与算计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再情不由衷也只能推心置腹一样。
韩湛卢一字一顿对他说:“你被姬玄利用这么多年也该清醒了,那什么夙愿跟你有半毛钱关系?你跟我这糊弄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就不能想想你自己?当初跟我告白说的那些话都被你喂了狗吗?我难道就只配当你的遗物吗?”
范子清一厢情愿做好了一切决定,没有给任何人置喙的机会,他以为他考虑周全,及至此时猝然被‘遗物’当头棒喝,他故作淡漠的神情中不由闪过一丝错愕,全都落入了韩湛卢眼中。
韩湛卢是他的剑。
尽管范子清有时会故意提及这点,像是宣示某种占有权,但更多时候来讲他一个连剑都不知道怎么拿,只靠过往记忆有那么一星半点剑招印象的半吊子,其实从没把这把剑视作私有物。
在他看来湛卢是湛卢。
可这把剑似乎想的跟他不太一样。
但缘深缘浅,想的不一样又能怎样呢?
范子清:“我的生死全都牵系在这个妖临阵上,阵成或是阵毁,对我来讲结果都是一样的。”
韩湛卢:“记得黄粱梦散前我跟你说的话吗?”
那尚未说出口的赌约在现实面前就像个易碎的笑话。
范子清不想跟他扯这些没意义的东西:“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韩湛卢看了他一眼,闷声闷气地说:“姬玄把殷岐身上的生死规则也放入恒水的妖临阵中。”
范子清愣了一下。
就听韩湛卢接着说道:“你说这个阵法跟你相生,妖临阵能维持千年之久,一是有蛮荒三族的灵力支撑,二是媒介不全而他们不甘就此散了阵法,如今他们有意放入全部媒介,只要我杀了姬玄,这阵法就只剩你一个阵主,照样能维持一千年。”
这话他没敢当着万妖阁的面来讲全,只能暗度陈仓地先把人借了来用,杀掉姬玄前他们可以同舟共济,后面则未必,他跟万妖阁好像永远都只能同走一小段的路,合作和背叛彼此都已经轻车熟路。
不过他这样疯狂的想法在范子清看来无异是异想天开:“且不说凭我一人之力能不能代替蛮荒三族跟外头的凶阵对抗,万妖阁还有整个妖世又怎么能容得下我!”
韩湛卢继续大言不惭:“我原本还想着等杀了姬玄,恒水阵法里头还有阴阳规则,不用白不用……”
范子清直接打断了他:“简直胡闹!”
韩湛卢冷笑:“你看我做不做得出来。”
湛卢剑在妖世风评之差看来并非全是偏见与算计,有那么些时候,范子清也不得不承认,这把剑真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混蛋。
“你要是敢擅自死去,”他继续狠声威胁道,“我多得是让你后悔的法子。”
范子清跟他目光相对,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但很快,他就从韩湛卢微微颤栗的双唇中看出了他的色厉内荏。
大概都是些临时起意的气话,他们谁也没有办法决定他的去留,于是这把剑只剩下空洞的威胁,像个哭着嚷着讨糖吃的小孩,企图用这种无理取闹换得一个回心转意的机会。
范子清叹了口气,暂且服输,拍了拍他的手背:“你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就只有这种撒娇手段么?”
这时,那混沌图腾在旁边梭巡着,没一会儿就开始不耐烦,黑暗中刮起了厉风,毫无章法地卷席过四周,时而会撞上湛卢剑的结界,火星时明时灭,结界震颤不休,飘在半空的湛卢剑也摇摇欲坠似的。
“我不想跟你闹了。”范子清看着头顶上那把剑说,“姬玄大概跟我们一样,相互听不见,看不见,但照这么下去,很快就能摸出我们所在,就算你是盘古巨斧的边角料也辟不了这个邪,对方太凶了。”
正这当,湛卢剑的结界轰然被厉风撕开了,缠在韩湛卢腕上的千丝倏地飞出,在攻击到来之前一把困住了搅起妖风的罪魁祸首,与此同时也暴露了他们藏身之所。
那阵法图腾化身的混沌终究只是个化身,被千丝捉到的瞬间就化作烟雾飘散开来,转头在半空凝成密密麻麻的风刃,扑头盖脸地卷了过来,宛如洒下一场刀子的雨,根本避无可避。
韩湛卢箭步上前将范子清挡在了身后,架起一道屏障,抬手要将千丝收回,对面却半点回应也没有,韩湛卢心中一惊,感知到那些隐没在黑暗当中的银丝竟被阵法吞噬了。
下一刻,黑雾冲破了屏障,毫无缓冲地在他们身上滚过,乱刀似的连皮带肉刮下了一层。
大半的黑雾都被韩湛卢挡了去,范子清被他死死按在了身后,不由紧捉住他的手臂,掐指召出几团火球,火球跟黑雾迎面相撞,照耀不了片刻就被黑雾吞了下去。
韩湛卢在乱风中转过身来,将范子清严严实实地藏在怀中,他咳了几下,吐出一口血来,平静地告知范子清噩耗:“没用,在这里头任何一切都成妖临阵的养料了,姬玄好像真打算连我一块吞了。”
“那让我来。”范子清一听这话就预备着挺身而出,刚一动,就觉察有什么东西从厉风中飞了出来。
风中隐隐传来杂乱的尖啸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万箭齐发地砸了过来,范子清飞快地往后一退,湛卢剑已经错身向前,劈开了飞射过来的东西,就见在剑刃溅起的火星所照亮的方寸之地中,黑色丝线横斜飞过,如数不尽的雨丝。
范子清一顿:“你的符好像先一步弃明投暗了。”
“千丝是我收集盘古巨斧其它边角料炼出来的灵符,”韩湛卢面色微沉,“连这都不忌讳了,还能倒过来占为己有……你有没有觉得雾气越来越重了?”
范子清感知到四周的黑雾正蠢蠢欲动,从刚才只能占据黑暗一角,到如今俨然是要将这块地方笼罩起来,而且那隐藏在其中的声势还在不断壮大。
范子清:“恒水妖临阵提供了媒介,妖临阵开启得越久,姬玄炼化的灵气就越多,到时候吞下你这块肿瘤也不算什么问题。”
他正这么说着,韩湛卢就觉得身形一沉,好像身上压下了千钧重压,腰一下就被压弯了,湛卢剑噌的一声直刺入地——他只有拄着剑才能勉强站立起来。
范子清挣脱了韩湛卢的桎梏,站起身来。
“你又想作死吗?”韩湛卢拼命勾着他的手,“给我回来。”
范子清掰开他力不从心的手指,没有了这点联系,后者立马隐匿在黑暗中,四周仍是一片漆黑与虚无。
“姬玄,你不是想吞了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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