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虚构。
今年天气不太好,夏天的雨水竟然像秋天一样缠绵,把北京浸泡得好像烟雨飘摇的江南。
好不容易放晴,哥哥打电话来叫杜西亭回东斜街。
“月底就办婚礼了,得请人家来家里吃顿饭吧?你怎么能不在?让人家以为新郎官的弟弟摆架子呢。”
他总是很难对哥哥说“不”。
车子堵在路口,杜西亭摘下眼镜,捏了捏山根。
算算看,这是自春节以来他第一次回父亲那里。
院门外的胡同里满满当当停了一长排的黑车,最后那辆甚至留着半个车屁股在外面的人行道上。他开到路口去掉头,回到上一个街区的公共停车场。
车才刚刚熄火就有人走过来收费,敲敲窗户问他停多久。
杜西亭下车,把从中控台的杯托里抽出的那张纸币递给他:“停到明天早上。”
烈日炎炎,头顶苍翠的香樟树上不断传来蝉鸣。杜西亭往家走,一路不住地想,要是有条件,他也给自己弄一个粘杆处,绝不拿来当血滴子用,真就是夏天帮着捉知了就行。
那个时候叶显宁和他一块儿在福州看望他的母亲,她问:“那冬天呢?你的粘杆处放寒假、吃空饷吗?”
他想了想,还真不知道冬天该安排他们干嘛,就说:“什么吃空饷?这叫带薪休假。待遇好吧?”
叶显宁噗嗤一笑:“那我第一个应聘。”
那段时光,美好和苦涩连接得很紧,他们从福州回去后,北京风雨飘摇,已经变天了。
走进大门,他在影壁前站了一会儿,圆形的鹤鹿同福浮雕前侧,摆着一只百子闹春的瓷缸,大片碧绿的荷叶立着,两朵白色的荷花从枝叶间冒出来。
远远就听见上房传来清脆的笑声,他缓步走过去,刚好李阿姨从厨房端了水果出来,看到他,喜笑颜开:“西西,回来啦?”
杜西亭提了提嘴角,从她手上接过托盘:“我拿进去。”
“好,还有鸳鸯饼在厨房呢,你先过去。”李阿姨转身往厨房走回去。
中堂开着门,杜西亭深吸一口气,迈过矮矮的门槛,挤出一个微笑,刚要走过去,杜北北跑过来,从托盘里拎起一颗樱桃。
“你可算回来了。”
他拧着眉头叫她小声:“都在吗?”
北北一笑,知道他在回避什么:“没有,大人在茶室。”
杜西亭这才放心地大步走向客厅。杜东景坐在茶几右边的单人沙发上,中间的长沙发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其中一个他见过一两次,是哥哥的未婚妻,孔孝文。
孔孝文向杜西亭打了招呼,搂着身边的女孩站起来,介绍道:“这是我妹妹,孔孝仪。”
同样是妹妹,孔孝仪看上去比念大学的北北成熟不少,反倒是和他看起来差不多年纪。杜西亭思量着,在哥哥旁边的一把藤椅上坐下来。
杜东景也是第一次见到孔孝仪,朝她看过去,随口问道:“孝仪是哪一年出生的?”
孔孝仪说了个年份,引得杜家三兄妹纷纷侧目。
杜东景又问:“几月?”
孔孝仪怔了怔,不懂他为何问得这么细。孔孝文替妹妹答:“一月。”
坐在杜东景对面吃樱桃的北北嘴快说:“孝仪姐,你不会和杜西亭同年同月同日生吧?你是一月几号?”
“三十号。”
“噢,那不是,”北北低头朝手里攥着的纸巾吐核,“他一月一号,元旦。”
李阿姨端着鸳鸯饼走过来,放到茶几上请孔家的两个女孩儿品尝,她介绍道:“鸳鸯饼,里头放的是麻薯,我们闽南的做法。”
姐妹二人微笑道谢,听着李阿姨讲话时那一股浓浓的闽南腔调,笑意不断加深。
傍晚的阳光斜斜地洒进客厅,往每个人的身形上描摹了一圈金色的光晕。
杜西亭偏过脑袋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哥哥,他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一定想到了一样的画面。
好像那个时候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他们搬来北京不到三个月,杜东景刚刚过完二十二岁的生日,准备要结婚。父亲还没有再婚,他一个人带着两个儿子去绮园,向叶家提亲。
路上父亲和他说:“青青姐姐住的地方叫绮园,很漂亮,风月无边。”
杜西亭没什么反应。他那段时间很消沉,因为离开了母亲、因为失去了信仰,所以听到父亲的话,他只是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只手扒着车门,无神地望着窗外绿意盎然的风景像水一样流过去。
绮园……离他第一次拜访那里,已经十四年过去,绮园依然风月无边,只是一切物是人非,当年的叶家花园,今天已是一处买张门票就能进去参观的景点。他去过几次,里面的景观几乎没变,参天的松木林立,藏书楼的墙体被藤蔓缠绕,背后几座假山嶙峋,一汪软湖波纹道道,连接湖滨两侧的是一座长长的九曲廊桥,走过桥就到了花厅,一眼望进去,墙上一副竖联中间挂着一张巨大的水墨画,画的是云雾缭绕之中的泰山。他第一次去的时候,就坐在那个花厅里吃点心。
当时要和哥哥结婚的人是叶显青,她和哥哥坐在方桌的同一侧,穿一条白色的雪纺长裙,斜领,露出左边的肩膀。她站起来给他倒了一杯冰的麦茶,对他温柔地微笑,柔声细语地说了一句什么,他忘记了,只记得那一瞬间,青青姐姐美得好像月里嫦娥。
她的堂妹叶显宁和她挤在一张太师椅里,又瘦又高,穿一条浅蓝色的短裙,小飞袖微微往上翘着,像她一样神采飞扬。
杜西亭勾起来的嘴角忽然抿紧了,他皱了皱眉头,发现自己唯独不记得哥哥那天是什么打扮。而那一天他自己穿的是一件蓝色的短袖条纹衬衫,下巴悬在青青姐姐递给他的麦茶上面,让冒出来的冷气浮在他的脸上。
“显宁今年几岁?”杜东景转头看向叶显宁,问。
叶显宁活泼地从姐姐边上跳下来,站在方桌的侧面,倾身从桌子中间拿了一块绿豆酥,答道:“十四岁。”
杜东景看向叶显青:“我弟弟也是十四岁。”
杜西亭那个时候特别矮,和叶显宁站在一块儿还没她高,他就有点儿别扭地别开脸,不愿意参与这个话题。
叶显青捏了捏杜西亭的脸颊:“西西,你是几月生日?”
他莫名就是对这个说话慢声细语的姐姐很有好感。她温凉的手指在他脸上碰了碰就移开了,他却有点脸红,闷声闷气道:“一月。”
叶显宁眼里划过一抹诧异,她转身看向那个面颊红扑扑的小男孩,他还没自己高呢。她微微低下脑袋,追问:“几号?”
杜西亭不敢看她,只是小声说:“一月一号。”
“元旦呀,好日子,”叶显青又揉了揉他肉乎乎的脸颊,坐下后转过脸看向杜东景,眼珠子黑得发亮,“显宁也是一月份生日,她是三十号,这俩人——”
杜东景微笑接过话:“一头一尾。”
“一头一尾。”
杜西亭抬起头,听到哥哥又是微笑着说了这句话,好像一阵微风吹过,他心里某一页已经翻篇的章节又被翻了回去。
北北看看茶几上的鸳鸯饼,又抬头看看杜西亭。
他起身从桌上拿起一块鸳鸯饼,走到北北旁边坐下,把饼掰成两半,夹心粘糯的麻薯被拉成长长一条,他扭了两下,没断。北北接过半块鸳鸯饼,伸长脖子,上嘴把中间粘连的麻薯咬掉了。
杜西亭忍不住皱起眉头,鄙夷地朝她看去。
北北眼珠子一转,看向杜东景:“大哥,杜西亭瞪我。”
“我哪有。”他辩解。
杜东景朝他递了个眼神:“去茶室,爸爸在那儿,你去打个招呼。”
杜西亭手上还拿着半块鸳鸯饼,他不动,低头说:“等晚饭吧。”
“让你去就去。”
他只好起身,一路吃着那块鸳鸯饼往西厢走过去,在大门前咽下最后一口,循着声音左拐,厅门半掩,有香烟的气味飘出来,他皱了皱鼻子,轻轻敲了两下门。
屋内霎时静了,过了两秒,传来一声椅子和地面的摩擦,邱洁推开门走出来。
见到是她,杜西亭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每次面对邱洁,他总是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她——身份上,这是他的继母;年龄上,她只比他大了两岁。难道要他叫她“妈妈”?不可能,他有自己的母亲;“阿姨”?很别扭,她那么年轻,她和父亲结婚的时候才刚满二十岁——她甚至比杜东景年纪都小,可是哥哥竟然能很自然地对这个年轻女人叫“邱阿姨”。
“西西,”邱洁抬手把鬓角的碎发拨到耳后,朝杜西亭友好地笑笑,“你爸爸他们在商量哥哥的婚事呢,先去客厅喝茶吧。”
“好的。”他简单地答应,转身就走。
在楼梯口他停住脚步,深色的楼梯旋转向上,扶手的木头由内暗暗地透出朱红,他伸手拍了两下,上了楼,楼梯右手边的第一间是他的卧室,门上挂着一个腊肠狗的木牌,歪歪扭扭地刻着五个字,“弟弟的房间”。
怎么还挂着这个?杜西亭走过去,有点儿难为情地把牌子翻了个面。这是他小时候在福州的家里挂的,他亲手篆刻,字很难看,可他硬是给全家都刻了个遍,杜东景的房门上挂的是“哥哥的房间”,还有一块“爸爸妈妈”挂在父母的起居室门前,后来他们搬家,他把这块牌子带过来,挂在房门,想找回从前的家的感觉,但终究是不一样了。他念本科的第一年暑假回到东斜街,才知道邱洁住了进来,哥哥搬走了,他就住到了哥哥那里。研究生毕业之后他开始一个人住,再在这里的日子屈指可数,除了春节,就是上一次父亲身体不舒服。好像隐隐约约从有一天开始,这里就不再是他的家了,是父亲的家。
他转开门把手,房间里暗暗的,白色的纱帘合着,过滤了窗外的夕阳。进了门,右手边立着一个书架,横七竖八地堆着一套一套的漫画,他和哥哥的合影摆在最上面一层,是母亲拍的,他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第一次去配眼镜,哥哥帮他拿眼镜盒,笑着看他笨手笨脚地把眼镜架在鼻梁上,因为不习惯,所以左左右右地调整。
门的左边是一排衣柜,床在房间的正中,床头贴墙,靠近床尾放着一张深褐色的书桌,特别老派的桌子,桌底有一个抽屉,拉出来,里面是键盘,白色的按键早已氧化发黄,和桌上的电脑如出一辙。一块玻璃板铺在书桌上,下面压着三张旧照片,水洗的,右下角还有橘黄色的时间水印。最靠窗的那张照片,总被阳光晒到,日久天长的,已经泛黄。那是哥哥第一次结婚的时候拍的照片,穿黑色礼服的杜东景和穿着雪白婚纱的叶显青站在中间,他站在哥哥一旁,叶家的一对兄妹依次贴着叶显青站好。
他紧紧盯着照片里那一张张过去的面孔,才清晰地有一种意识,时间,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一切都好像是一圈又一圈的轮回,十几年后的今天,又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她的姐姐要和他的哥哥结婚、她和他的生日,在同年同月的一头一尾。
有一声叹息在这张照片上盘旋。
杜西亭低下头,看着照片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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