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东景站在门外,调整了好久呼吸,才下定决心按下门铃。
听着“叮铃叮铃”的声响,他忽然想起来,杜西亭家的门锁是存了他的指纹的。
他有点儿沮丧地没动——都按铃了,就让人家来开门吧。
很快门就从里面拉开了,屋内屋外只一个台阶的高度差,让本来一样身高的兄弟二人,忽然有了一点差距。
杜西亭垂眸看着哥哥,叫了一声:“哥。”
虽然听于秘书说了,可是杜东景看到弟弟眼睛上盖着的纱布,还是一阵心疼,情不自禁地抬手:“怎么感觉很严重呢?”
“没事。”
杜西亭微微往后仰身,杜东景的手落在他的鼻尖上,顿了顿,他把手收了回去。
“你们两个在门口谈恋爱啊?”吕和静手上拿着锅铲走过来看,“还不进来?”
杜东景朝母亲笑:“妈妈。”
吕和静看着他提着的一盒桂圆直摇头:“西西有伤口,怎么能吃桂圆啊?”
“噢?”他低头看了看,“我不知道诶,我想的是西西喜欢吃桂圆的嘛。”
杜西亭站在一旁,心乱乱的,吸着两腮。
“发物!”
杜东景笑着换鞋:“妈妈你又要来老一套了,哪有那么多发物啊?”
吕和静信誓旦旦:“桂圆肯定是发物,上火的。”
杜东景把桂圆拿进厨房,笑着说:“那放冰箱冰一下,降降火。”
“乱来呀。”她笑骂道。
杜西亭跟在哥哥和母亲身后,不知不觉勾起了笑容。
“晚上吃什么啊?”杜东景看了一圈岛台上摆好的食材,“我来帮忙。”
“先洗手。”
杜西亭走过去:“妈妈,我也来帮你。”
“你去休息吧,”杜东景说,“独眼龙一个,别帮倒忙了。”
吕和静挤着杜西亭往外去:“听哥哥的。”
杜西亭在书房待着,打开电脑查看邮件,按照紧急程度,一封一封地回。看到最后,有一封贾思捷发过来的邮件,他点开来扫了两眼,觉得多半是她的助手代发的,告知他过段时间在居庸关的时装秀邀请函已经邮寄到他家。
他看着显示器里反射出自己的样子,明晃晃一块纱布包在那里,哪怕到时候拆了线,也有一道疤落在眼皮上,他多半是不打算去了的。
“西西,吃饭了。”妈妈过来叫他。
杜西亭起身往餐厅走,五道菜只占了一张八人用餐桌的一半,都是很简单的食物,完全不能和祁振京每回搜罗来、让董董变着法儿加工的山珍海味相比,但是他闻着这些寻常的味道,反而觉得特别踏实。
兄弟俩面对面坐着,吕和静坐在他们中间,左手和右手分别拉住他们的手做祷告,用一首闽南语的谢饭歌。
“天父极大阁慈悲,感谢你赐阮食物,世间万人你养饲,主痛疼永远无离。”
等妈妈松开手,杜西亭和杜东景才睁开眼睛。
“开动吧,”吕和静忽然伸手,把白斩鸡和彩椒炒双菇掉了个位子,“西西你不能吃这个,放哥哥前面。”
杜东景无奈地摇头:“哪有那么严格的?”
“我到时候和小君阿姨说一声,这段时间煮的东西都要清淡点才行。”吕和静看着小儿子。
杜西亭点点头,拿过妈妈的碗,帮她盛了一碗苦菜汤,在妈妈灼灼的目光里,拿过哥哥的碗,也一样盛了一碗,最后才盛了自己的。
杜东景小声道谢。
吕和静心里发笑,两个儿子,一个二十八,一个三十六,闹起别扭来还像两个小孩子,非得有个外人过来做和事佬。她说:“你们两个吵架啦?”
“嗯?”杜东景心里一紧,看了眼弟弟,再看向妈妈。
“因为什么事情啊?和妈妈说说看。”
杜西亭揉了揉鼻子:“真的没有,妈妈,你想太多了。”
吕和静转向大儿子:“弟弟不肯说,那来,哥哥说。”
她对待已经完全成熟的两个孩子的方式,依然停留在十几年前,以为他们之间的矛盾,仍然是那种类似“家里最后一块巧克力应该给谁吃”的、可以宣之于口的小龃龉。
杜东景强笑着:“什么啊?妈妈,我们干嘛要吵架?”
“那你们两个这么一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样子,到底是怎么了?”
杜西亭说不出话来,要他现编一个能让他和哥哥吵架的由头,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反倒是杜东景很从容地开口:“又不是小时候了,难道还要两个人穿一条裤子呀?”
“是吗?”吕和静有点儿被说服了。
杜西亭朝妈妈重重地点头。
“让西西吃一块吧,”杜东景把半只白斩鸡里的唯一的鸡腿夹到弟弟碗里,“正虚弱呢,一点儿肉不吃,会没力气的。”
“不要,不要,”杜西亭拿筷子挡,“我吃一块小的好了。”
杜东景那么“男人”的一个男人,头一回露了怯,筷子虚虚地夹着鸡腿,快要掉到桌上。
“诶,”杜西亭眼疾手快地拿碗接住了,“别掉了。”
到头来他还是接受了哥哥。
吕和静看着两兄弟对着一只鸡腿的推拉,她垂了垂眼,哪怕他们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两块肉呢?到底他们已经不是孩子了,有不愿意对妈妈说起的心事了。
她低了低头,再抬起来的时候,开玩笑说:“西西这套叫欲擒故纵。”
杜东景笑:“我还真就被他擒住了。”
饭后杜东景收拾餐桌,杜西亭和妈妈坐在沙发上说话,他眼睛始终瞟向厨房的方向。
终于,他望眼欲穿的,等到了杜东景走过来问洗碗机用的洗涤锭在哪里。
“我来。”杜西亭站起来,和哥哥一起走回厨房。
结果杜西亭这个主人也找了好一阵子,一个一个橱柜打开来看,有食物,有工具,有厨具,偏就是没有洗涤锭。
他双手搓着裤缝,解释道:“平常都是小君阿姨弄的。”
“嗯,”杜东景看着弟弟,有点想笑,“你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在这儿。”杜西亭蹲下来,从岛台下面的隔板上取出一块洗涤锭,塞进洗碗机里,按下启动。
机器嗡嗡地运作起来,渐渐有水花溅落的声音,杜西亭的腿贴着洗碗机的门,感受到里面的热意。
杜东景很小声地说:“对不起。”
两人谁也没看谁。
杜西亭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三个字,他吸了吸腮,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哥哥何需对自己说这三个字,他一个三十好几的人,完全独立,行为自主,想干嘛就干嘛呗,为什么要和自己道歉?
因为爱。因为想要修复两人之间的这道裂痕。
杜西亭看向哥哥:“为什么你要那样?”
他问,因为他也想要修复两人之间的这道裂痕——问,就是给对方机会,就是把这道裂痕摆出来,等待对方用回答把它细细填补。
“对不起,西西。我不该那么做的。”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这样?”杜西亭的情绪有点儿决堤,他努力压着声音,不想让妈妈听见,“为什么我的家人,就没有一个能好好儿的呢?大哥,你知道的,就因为爸爸娶一个年纪那么轻的女人回家,我觉得别扭,我不想和他们相处;妈妈有崔叔叔——妈妈和崔叔叔也是那么……我心里最敬爱的人,就只有你了,就只有我的大哥你了!你为什么也是这样的人?你要我怎么面对你!”
“对不起,”杜东景走上前,手掌揉搓着他的后颈,“西西,我做错了,我做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杜西亭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弟弟一贯是温和的人,一贯是不会激动、不会恼火的人……杜东景一阵心痛。
“你让我看不起你,”杜西亭咽了咽喉咙,不去看哥哥,“你们让我觉得恨。”
“对不起……”
“最开始的时候,我想成为崔神父那样的人,后来我想成为爸爸那样的人,再后来,我想成为和大哥你一样的人,可这好像是摸着前人的线索走在森林里,现在这根绳摸到头了,我才发现眼前是万丈深渊。”
除了对不起,杜东景好像什么都没办法说。
终于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杜西亭往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哥哥。
杜东景一愣,他甚至想过弟弟情绪激动之下会扇他耳光,却没想到他竟然给了自己一个拥抱。
被他抱了很久,杜东景才抬起手,轻轻拍打弟弟的后背。
在体温的流淌间,他终于明白,杜西亭所谓的恨,只是一种失望的爱。
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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