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显宁本想和他一起去,杜西亭借口很着急,没有时间等她换衣服,匆匆拿了外套和钱包就往走。
电话里护士告诉他,北北从楼梯上摔下来,人没事,但有先兆流产的症状。
他开着车,不断让自己深呼吸。
天啊,北北……她又是尖叫又是绝食的,终于换来全家人同意她留下这个孩子,怎么会突然从楼梯上摔下来?
杜西亭一时间心跳很快。是有人推了她,还是她自己绊了一跤?什么都往他的脑海里闯,他最怕的还是这个孩子如果真的流产了,北北会不会接受不了。
他急得要命,偏偏今天医院停车位全满,他开了两圈也没找见一个位子。顾不得太多,他把车停在路边就往妇产科跑。
“北北!”
杜西亭气喘吁吁地跑进病房,看见北北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神情安详。他走上前去摸了摸她的额头,看到她好端端地在自己面前,他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你好……”
他这时才注意到病房的角落里原来坐着一个女孩子。
“我是北北的朋友,既然你过来了,那我就先回学校了。”
她着急地要离开,走之前帮他按了铃,医生很快就走进病房。
“杜北北的家属是吗?”医生翻着手上的病历簿。
“我是。”
“病人刚才情绪过于激动,完全不受控制,所以我们给她打了镇静剂。”
杜西亭心里一紧。
果然,这是北北拼死要留下的孩子,她怎么可能接受这个事实?
他皱着眉头问:“我记得孕妇不可以打镇静剂吧?”
医生抬头看向他:“是的,孕妇打镇静剂会对胎儿有影响,但是检查结果是胚胎已经停育,她需要做清宫手术。”
杜西亭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刚刚还只是先兆流产,现在就已经是胚胎停育了?
医生见他不说话,提醒道:“必须尽快做清宫手术,否则死胎一直在孕妇体内对孕妇伤害会很大的。”
杜西亭终于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唇,说:“好。”
“去签手术同意书。”
他跟着医生往外走。
“你是孕妇的?”医生上下打量他。
杜西亭读着手术同意书上一条条的风险提示,回答道:“我是她哥哥。”
“噢……”
莫名的,这一声长长的、了然的“噢”,让杜西亭觉得胃里像是烧了一把火。这个人发出这么一声是什么意思?
噢……这个女人的老公怎么不来?
噢……哥哥来的,这个女人果然是未婚先孕?
噢……
他忍不住朝医生投去森森一瞥。
北北被推进手术室了,杜西亭坐在外面的长椅上。
走廊顶上的灯光忽然闪了一下,像是往他心上撒下了一把细碎的玻璃。
北北的辅导员给他打了电话,说学校食堂今天有一个活动,一下子学生聚集得特别多,楼梯上大家你挤我我挤你的,北北没站稳就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诶那个……”电话那边顿了顿,“跟着北北的救护车一起去的同学说……北北是怀孕了吗?”
杜西亭没有答,按掉了电话。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脾气很差。
“杜西亭,”杜东景叫着他的名字赶过来:“北北在手术了?”
他抬眼看了看哥哥,憔悴地垂下眼,低低应了声:“嗯。”
“和小叔、婶婶说了吗?”
杜西亭摇头。
杜东景走开去,找出号码打给小叔。
杜西亭弓身坐在长椅上,双臂贴着双腿,扭头看向哥哥的背影。
哥哥总能做到这样,无论发生什么,都先解决甲乙丙丁之类的麻烦,然后再……
他呼吸的节奏忽然停了一拍,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知道然后是怎么样,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然后”。可能是在没人的地方发泄一场?可能是让孝文姐安慰安慰他?也可能他就接着去解决别的戊己庚辛的麻烦。
有哥哥在这里,他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只剩下心里被缠得紧紧的难受。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能回避责任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逃开,把责任都丢给哥哥去承担,就像没有长大的孩子一样,总以为自己是弟弟,弟弟就是理所应当地享受,哥哥就是理所应当地去负担,哪怕自己已经是个二十八岁的“弟弟”了。
面对过妹妹,肩负过哥哥的责任,他才醒悟平时有哥哥在,自己免去了多少的压力。
因为有哥哥在,他偷了那么多懒,到最后还要反过来质问杜东景,你为什么不是一个完美的哥哥?
杜西亭叹了口气。
可笑,自己怎么会这么可笑?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杜东景在他身边坐下来,像是在抚摸一直猫似的在他的脖颈处不轻不重地揉着。
杜西亭的手机就放在旁边空着的椅子上,短时间里屏幕亮了两下,有两条短信进来。
叶显宁:“北北还好吗?”
叶显宁:“如果需要帮忙,请你一定告诉我。”
昨天回家的时候许亚均就和母亲说好,今天中午回家里吃饭。
叶秀亲自下厨做了肉龙,许亚均小时候非常喜欢吃这个。
阿姨来给他开门,一见到他就说:“太太在给你做肉龙。”
“诶?”许亚均笑着往里走,“这么好?”
叶秀带着棉手套从蒸箱里取出新鲜出炉的肉龙:“满意不满意?”
许亚均亲亲热热地给母亲捏了捏肩膀:“怎么会不满意呢?妈妈您亲手做的,泔水我也满意啊。”
她好笑地点点头:“成,你再等会儿,我给你做泔水去。”
他大笑起来,手缩进袖子里,隔着毛衣厚实的一层,他端起盘子往餐桌走去。
“别用衣服呀……”叶秀在后面喊。
许亚均已经踮着脚步走到餐桌前,抽着气把盘子往桌上一放。
阿姨把别的菜端上桌。
母子两个面对面在桌子前坐下。叶秀开了一瓶沙兹堡雷司令,许亚均看着母亲熟练地开酒,托着酒布,倒了两杯出来,他不解地问:“怎么了,妈妈?您今儿什么喜事呀?”
“没事儿咱亲母子俩还不能吃顿饭、喝点儿酒了?”
许亚均笑着点点头:“诶呦,您是我亲妈,随时召唤我,我只要人在北京,两个钟头一定出现。”
叶秀“哼”了声:“我呢,知道你晚上活动很多的,所以中午叫你回来。”
“妈妈……”他有些无奈地叫了声,揉了揉肚子,他转移开话题,“肚子打雷了,什么时候可以开动?”
叶秀撇撇嘴:“奔四的人了,说话还跟个小孩儿似的。”
“我分明刚刚三十五,转头您又给我说老了。”
她夹起一块肉龙到他的碗里:“吃吧,堵上你那嘴。”
看着儿子大快朵颐的模样,她有点儿感怀地露出一抹苦笑,不管他是几岁、在哪儿,她是做母亲的,一定得把儿子的事情做圆满了。
她仰头喝掉了杯子里的酒。
幸好,这件事情她做圆满了。
许亚均中午不喝酒,大白天的,怕耽误事儿,他没想到母亲会想在中午喝酒,不禁有些担心,追问道:“妈妈,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怎么还喝上酒了?”
叶秀摇摇头:“没出事儿。”
他紧紧盯着母亲。
叶秀猛地闭紧了眼睛,一道泪滑下来。
差一点,儿子的婚事就要黄了。
“妈妈……”许亚均起身坐到母亲身旁,搂着她,“怎么啦?是和爸爸吵架了?”
“没有,没有,”叶秀抓住了儿子的手,“亚均,你记住,不管出了什么事,都可以找妈妈帮忙。”
他觉得有点儿奇怪。
“妈妈会帮你处理好所有的麻烦的。”
他心里隐隐有感觉,和母亲拉开一点距离:“我有什么麻烦?”
叶秀自知失言,摇了摇头:“没有。吃饭吧。”
“不,您说了我有,”许亚均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您在说杜北北吗?”
这个名字让她心神不宁,不由得眼神一凛。
这便是代表他猜的不错,许亚均一时间心如乱麻:“什么叫处理好了?”
叶秀沉默不语。
“您对她做了什么?”许亚均站起来,“妈妈,您对北北动手了?”
“没有,”叶秀也站起来,她看上去十分凌厉,“我只是帮她解决了一个麻烦。”
许亚均退后一步:“您害她流产了?”
她忍不住指了他一下:“许亚均,难道要让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吗?你敢?”
“那是我的事。”
“你的事就是妈妈的事。”
他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毛骨悚然,苦笑出来:“您究竟还为我解决过多少我不知道的麻烦?”
饭厅里,这对母子静静地对峙着。
静得生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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