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晨本来是跟在她身后出的门,却在她迈出门的一刻开口:“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沈教官。”
沈毓之前看他沉默寡言,现在一安静,忽然发觉这声音还很是好听,清清冷冷但莫名有一种玉般的温润,像是沁过最清的泉水会发出那种剔透光泽的玉,就着轻风朗日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她不由愣了一愣,半响才道:“说。”
他看着沈毓头上半斜的墨绿军帽道:“我想问沈教官的年纪,是否真的是已过二十。”
她平静转过身来,眼中堆起不怒自威之势:“我在第七军三年,怎么你有什么疑问?有些不该问的话,以后我不想听见,更不会回答。”
第七军人人皆知,新兵入伍是十八左右,而沈毓入伍三年也不是什么秘密,林晨这一问来的蹊跷,沈毓没心思深究,端起威严来压一压才是省力手段。林晨倒是没有受什么影响,只是微有遗憾地道了句:“是我认错了人,冒昧了。”
奇奇怪怪的老套路,沈毓下意识将他划入了外界娱乐方式之一的套路之一,攀亲带故的,她除了一个没长大天天玩闹的妹妹哪有什么老熟人在。
到了次日规矩规矩完了,介绍介绍完了,真刀真枪的家伙可以上场了,沈毓心情好得很,她手下的兵可就不见得怎么好了,打靶打到手抽筋是常态,近攻打到鼻青脸肿更是小事,在午夜时分放鬼扰兵,拉着队伍出界实战就真的天怒人怨了。但沈毓不介意,她主动找了总教官谈心,简介了下二十出头的少尉与三十开外的少尉区别何在,谈完后总教官觉得沈毓训练的方式真的是别出心裁,且颇有见地,除了赞同好像没有更好的办法,沈毓也觉得这样很是正确,至少还能得到一分训人的乐趣。
第七军第四分区的一栋大楼里迎来了一位常客,那位常客在踏入某一间办公室之前,李昊正看着一份工作报告,眉头皱起来很是难看。那位客人懒懒洋洋敲了瞧门,李昊放下手中报告也让出了宽大办公室里的书桌后唯一一张椅子。常客悠悠哉哉坐下顺手又拿起报告瞧了一眼,不由笑出声来:“你的学生倒是很适应。”
李昊垂手站在一旁道:“沈毓做事太出格,属下一定严加教导。”
“教导什么,你的本事这三年她怕是学了个遍,若论那降鬼的狠辣,怕是你还不及她,这些放任她去做便是既然她下了心好好带一批人出来,纵使方法不同但结果总归如她平常作风,不会让人失望。”
“七月圣战还有一年,属下担心只这几个月怕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成效。”
客人微微一笑道:“你我都明白那丫头精明得很,外界传她不畏悍死,那知她这不畏多是算计好的,挑着能打的下手,还掂量好价钱。纵使险死还生数次也是留了逃命的底牌,她这样的性子若是单打独斗在第七军呆上一辈子也是极轻松的,可惜,命不好,也没遇见什么好人。几个月确实养不出什么念头来,但至少担子加了上去,就可以慢慢变沉,我这老骨头也算硬朗,撑到那个时候应该问题不大。”
李昊明白他的意思,让沈毓带一批新人目的就是让她能将自己的生死往后排排,担起几个人未来生死的担子,自然在战场上担起更多,只不过这方法要的时间久了些,温和了些,不太像某人的风格,但也轮不到他来置喙。
“她现在多半是存了点试探的意味,不必理会,任她去做便是,最出格不过是有点伤亡,第七军又不是花架子,几份报告不过是迟与早的事。约莫着过几日她也琢磨出门道了,会收敛的。”
“属下明白。”
“感觉时间也很快,一转眼就三年了,之后没什么时间在来这,她十八那天替我送个礼,对不住她的地方很多,坏人做久了我这老骨头也怕霉运上头。”客人感叹了几声却听不出什么愧疚的意思来。
李昊点头应了个是,之后就送客人出门,回头望一望那天,还是夜里,星光稀稀。
“起来。”沈毓淡漠地看向泥浆中的人,那个人咬牙挣扎着要从泥水中爬起来,但那一身泥污偏却又重如千钧,还未起来半分又脱了力跌回去,满是泥污的脸上又厚了一层,那一身军装早在泥水中失了原本的色彩,几乎与大地融为一色。
军靴落地的声音夹杂在接连不断的雨声中,目光冷冷,像是最利的刀,有着让人胆寒的锋芒顺着雨珠能砸进心脏,毫不留情地夺人性命。
“起来!”
一声炸雷响在所有人心头。沈毓缓步走到那人面前,微伏下身子,俯视泥浆中的那张脸,认真看了一眼,缓缓抬起手,一抹寒光出现在她手中,下一瞬这寒芒就毫不犹豫地向着下刺去。许是在这生死一瞬,所以的潜能都被激发出来,那人硬生生侧翻躲过了这道寒芒,带起一片泥水滚到另一边,连喘气都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简直是狼狈到了极点。
沈毓的刀入地之前稳稳地停在离地一寸的地方,那般狠绝的势头被强行打断,却自然得好似一气呵成。
平静收刀,她重新站起了身体,眼里像沉着深不见底又暗流汹涌的海。雨越下越大,石头般砸在身上隐隐作痛,天暗得快要压塌下来,
“下一个。”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照亮一张刀削出来的冷漠面庞,连眉眼都透着锋锐,让人心底生畏惧,无法直视。
刀锋见了血,她随手抹净,素手上带了红,顺着雨水冲下道道红纹,红得有些动人心魄,有些刺目,她歪头看了一会又看向队列,嘴角勾起一点笑来。应是夺人心的妖姬看着猎物,有人在战栗中这样想。
“下一个。”
或许不应是冷艳妖姬,是最狠毒的妖魔。
她或许本就不是什么善人,没怀什么慈悲心肠,既然拿起了刀,这执刀人自念不出阿弥陀佛。
九个人在雨中拼尽全力不倒下去,沈毓的刀从不分人,躲的过是实力,躲不过是命数,刀见了他们的这一点血,或许以后战场上可以少见些,不少人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怕,怕那个人,狠绝起来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手向后一抬,林晨便从她身后接过刀,继续站在她身侧,自然得看不出痕迹,沈毓淡淡道:
“劝你们一句,死也得体面些。”
沈毓又梦见了她杀的第一只鬼,面目狰狞,脸上还带着血肉模糊的疤,是她的手将刀推入那只鬼的腹中,那是她从未听过的一种凄凉嘶吼,像是拿刀生生划去心头肉的那种惨叫。鬼也会流血,黑色的血,带着阴森的寒气,很快就蒸发,但是手上确保留了那一种黏腻触感。她看着那只鬼开始模糊,黑烟阴气从它身上抽离,一点点消散开来,然后世界上便再没有半点它的气息。灰飞烟灭,可她还听得见那凄厉的尖叫声,就脑子里转啊转,怎么都散不去,还有那张脸,那道血肉模糊的疤她至今还记得位置。
老头告诉她,从此,她与那个世界的缘分断了,她从那个世界剥离出来了,与那个普通世界再无缘分。但这无缘分的一刀,是她亲手斩的,怨怪不得。
她翻了个身,窗外是晴朗的一天,沈毓窝着被子里继续懒懒翻身,今天部队休假,可以躲懒沈毓表示非常开心,她手下的兵可以躲她表示更加开心。她没盘算好难得的假期可以做些什么,想来晒晒太阳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阳光透过窗已经撒到她房间里来了,暖暖的,照着人越发懒散起来,她开始想或许在被窝里晒太阳也是一个好选择,正眯着眼睛等睡意再次涌上来时,不和谐的敲门声响起。
应该是林晨,她知道只有那家伙的敲门声会是最有节奏的三下,明明是噪音,却平稳得让人心安。沈毓翻了个白眼,扰人清梦的家伙,起身拿起衣架上的墨绿军服穿好,磨磨唧唧走过去开门,反正林晨那家伙一向有耐心得很。
“怎么的?想加训?”沈毓黑着脸靠在门框上道。
林晨举起手里的一个盒子,抬眼道:“有沈教官你的东西,分发处的人有急事又刚好碰上我,顺便让我送来。”
沈毓脸皮厚实,绝大部分琐事都让林晨代劳,在别人眼中林晨妥妥已是沈毓的影子,找不着沈毓找到林晨便够了,反正扔给沈毓的事大部分她都能干干脆脆又扔给林晨。分发处的人怎么做倒是正常,沈毓毫不客气地接过盒子,然后准备赶人。林晨没有走的觉悟,直直站在门外,对上沈毓的眼睛道:“很久以前,约莫就是今天这个日子左右,我不见了一样东西,不知道沈教官有没有印象。”
沈毓认真回想,然后斩钉截铁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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