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全然不在意沈毓带刺颇多的问话,只浅笑着继续望向窗外,眼底好像永远藏着一片不知名的景,面上的温和不减,似乎三年四年过去岁月只柔和略过了他的身影,连代表衰老的细纹也只能让那位老人更显时光留下的魅力,窗外仿佛也是这样,定格下的景永远不会褪色,够人日复一日望下去。
看着他略微走神的模样沈毓忽然觉着心中的怨气泄了大半,肚子里攒下的很多尖锐的话忽然也消了痕迹,整个人开始像他一般平和下去。她认真看那张熟悉的脸,他老了又好像没有,当初沈毓第一次见他还觉着是位精力充沛只步入了半百的中年人,可如今近七年过去了,沈毓从十五到了二十二,最青春年少的一段日子埋进了土里,他也是,也将一段与从前没有多大不同的时间埋进了土里,或许等着十年二十年再将自己也埋进去,再等着两三个故人路过时浇上一杯酒。
或许过了很久,久到时间流动都开始平和,他开口,目光从窗外移回到沈毓身上,还是原来的声音语调,仿佛一瞬间把时光拉回了昨天
“你好像长高了不少,也瘦了好些,是不是马上二十二了?家里还算收拾得干净就是没点活人气息,这屋子原来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单调了……”
他絮絮叨叨开始说一些类似家长里短的话,跟寻常人家上了岁数的老人一样。
沈毓有想过反驳他,跟以前一样用军官证上年龄一栏的二十五来刺他几句,可是她突然间没了那个念头,安静开始听,带着后头面色平淡的林晨一起听这个渐老的家伙絮叨。
……
“本来打算前几天就来看你,看你忙着就没来打扰你。”弯弯绕绕兜了好久才回到正题,老头微微叹息了一声,一副有事耽误了见家里晚辈的可惜模样。
沈毓忽然明白了几天前她老师最开头那一段莫名其妙的话,是要离开了?到时候了吗?赶着她在道上跑了这样久终于舍得告诉她目的地了吗?
“很狼狈的,让您看笑话了。”她头一会笑得那样谦和有礼。
老头不在意她突然改变的语气,目光越过她落在了她身后的林晨身上。
“你收的学生?我记得似乎是叫……林晨对吗?”老头一副和蔼老人似的问话。
林晨不知他的具体身份只能简单敬礼答了一句“是。”。
“好苗子,你的眼光挺好,跟我一样好。”老头点头,然后看向沈毓笑道。
“你先出去吧。”沈毓转头对林晨道,她明白老头的意思,这场谈话或许重要或许不重要,可对象只能是她一个人。
林晨看向那双似乎还很平静的眼睛,之后一句话没说,再次向桌后那人敬礼后退了出去,他也明白显然这场谈话自己不应该在场。
听着门合上的一声轻响沈毓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指着老头对面的椅子问
“我可以坐下吗?”
“这是你的书房又不是我的。”这问题来的让他失笑。
她拉出椅子没有接话,只正正坐好后按着自己的话头开始说
“好像就在四年前吧,您不就是这样把我赶出的办公室吗?那还是间新屋子,我第一次去就被人占了,好好一间新的办公室还认真看看就被您嫌弃。”
“真是个记仇的丫头。”他无奈摇摇头,一脸年轻人不懂事说话冲老年人有涵养不跟小孩计较的表情“但那是实话,如今你这一间书房都是那间小屋子的一倍多了,难道你还觉着它宽敞?”
“从前还好,您一开口什么不好的感觉就都有了,所以呢,您又准备把我赶到哪里去?”
“话说的真不好听,怎么说你现在也是少校一级了,还跟小孩似的说话都在赌气。”
沈毓没回答,只是平静等着他往之前她提的问题继续说,果然老头只顿了片刻扫了她一眼后继续道
“带你去更适合的地方,之前的事我听说了,在这待着你也讨不了多少好,不如换个地方,指不定限制还少些,有什么事大不了先留着,反正日后还有机会。”老头意味深长地说完这一句话,取出两份文件放在桌上,指尖在上头敲敲后推给了她。
眉头微微上扬,她伸手取过文件打开略微看了一眼,“调令?去总部?我还有拒绝的机会吗?”
老头没理她最后一句话,只是道:“带着你那学生一起去,是个好苗子,总部现在更适合你们,给你五天收拾好,时间不短应该来得及。”
“这么轻松就弄到了少校级别的调令,还只是薄薄几张纸就算是完成了全部程序,权限可真够高的,所以您是准备正式介绍一下您在第七军举足轻重的地位了?”沈毓打量着文件外的墨绿封壳,终于问出了很久前就问过的话。
老头缓缓起身,理了理一身没有任何肩章臂徽最平常的军装,走到她面前将她已经合上的文件再次打开,翻到最后一页放至沈毓眼前。
“我的沈毓少校,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答案,很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
沈毓盯着最后一页看了又看,那是最后的审批意见一栏,只有一个人的审批,同意两个字后头,盖着鲜红的印章——上将亲印。
第七军唯一上将周乾的批字、盖章,自然不需要其他人的意见。
果然是这样,和她想的没有多大差别,只是忽然间得到答案有些怅然。
过了片刻她起身,正对着他,右手抚肩左手下垂,缓缓半跪了下去,视线同身体一起下降,最后落到地面的某一条缝隙,这是第七军的最高礼节之一,用于第七军士兵军官初次面见上将。
“少校沈毓,参见上将大人。”
正式见老头一面原来是这样的方式,她想想觉得好像也在意料之中,只是这个过程里时间过的有点慢,开始有一声角落里的叹息。
是周乾亲自扶起的她,托起她胳膊的时候发现那里头的骨头坚硬的有些硌手,恍惚间他也有些怅然,从初见到今日,曾经倔犟的女孩似乎真的长成了,和他预想中的差不多,甚至还要好,应该是个好成果了,虽然有好些个瞬间他不希望女孩那么快长成。
咽下喉咙里的一声叹息,只是伸手拍拍她的肩道“你做的够好了,我知道你走到今天太不容易。”
“或许吧,可谁有能比谁容易多少。”沈毓垂下目光。
他沉默了,然后转身将目光再一次放向窗外,很久很久后才开口
“我有时候希望你能轻松些,你还年轻,迟一点晚一点也不是坏事。”
“都是迟早那差别也不大了,我还好,反正这些年都这样过来了。”沈毓这样回答他,让声音尽快湮灭在空气的尘埃中,然后取出了一块令牌递还给他。
“物归原主,或许您有更好的处置方式。”
“千鬼池的留给他了?”周乾接过令牌看了一眼。
“您最初没有把它收回去难道不是这个意思?”沈毓垂下的眼皮又一次抬起,那双眼睛底下似乎很是平静。“他就像之前的我,还选了一样的路。”
“有些缘分得来遇见很不容易,就像你遇上我,也像你遇上他,一环扣一环跟注定了一样,你选的下一环很不错,他不比你差,只是时间的某些节点安排好了,你和他都做了选择,只是越往后改的可能越少,就好像命中注定一样,开头结尾固定好了的。”周乾难得在话尾有一次叹息。
“您信命?”沈毓每个字都问得认真。
周乾没回答她,他知道还有很长时间,很多答案可以慢慢说慢慢找,最后的最后他只留了一句话,一句似乎有迹可循又捉摸不透的话。
“今天我来这里,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某些准备心里该有个盘算。”今天说这么多,唯有这一句带有他上将的气度风姿。
在周乾离开后站在角落里的林晨才走出来“是总部的哪位大人物?”
“上将大人,很意外?”
“不意外,我想他至少也会是中将一级的人物。”
这些年来沈毓对林晨已经没有多少隐瞒,很多往事都断断续续说过,关于那位隐去来头的大人物也说的不少,同沈毓一样,林晨也看得很清楚,那样一个人还能在什么位置?很多结果都没必要明说。
“所以呢?想说什么?中尉见上将,这样的人可不多见。”
“怎么不说你自己?你见上将是什么时候什么身份?似乎还没踏进第七军的门。”见沈毓只是无声在笑,林晨又开口,还把一句放出去要惊掉一地下巴的话说得额外简单平常:“以后呢?要你去接那位上将大人的班?我不觉得他培养你七八年,费那么多心力只是为第七军培养个寻常军官。”
沈毓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抬眼看着他道:“是吗?那想过你的以后吗?调令有两张,我的林大副官,刚刚有人跟我谈缘分谈命中注定,你觉得那些东西能断吗?”
“不能。”林晨的回答很简单,甚至没有犹豫,也没有解释。
她还是无声在笑,眼睛都合成一条缝,似乎听到极有趣的事,乐的过了头。
也不知道笑了多久,她重新睁开眼,离开了靠着有了温度的门框,脑后常年盘着的头发一丝不乱,军装还是一样的笔挺整齐,衬得那笔直的背脊更有力度。
“准备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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