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阳是个音乐人,也是演员。
西安往上海的飞机上,祁阳怔怔地看着机窗外,凝视着有些刺眼的日光,几乎无法消化刚刚才得知的消息,修长纤细的手无意识地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淡青色的静脉在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背上微微隆起。
她进组潜心拍戏三个月,一直留在西安,之后还要去北京参加一个颁奖典礼,这次抽空回上海本是想偷偷见见她的前女友梁越的。
哦,不对,不能称作前女友的,阿越从没答应过她。
可是,听说,阿越的眼睛看不见了,离开了上海,怎么会?
飞机落地后,祁阳踉跄着下了飞机,拨通梁衡的电话。
刚才直视日光太久,祁阳的眼睛酸胀发痛,视线白茫茫一片又晕着阴影,她几乎看不清路。
天气有些转阴,风很大,吹乱了女人的长发,遮住她失了血色的脸,只露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和微微泛红的眼睑。
“阿衡姐,我是祁阳,阿越她……怎么样了?”她微哑的声音在风中打着颤。
忙音。
手机落到地上,屏幕布满裂缝。
————
祁阳去了梁越的老家内蒙乌海,推了之后所有的节目、商演和各色活动。
梁衡后来给祁阳发了梁越现在的住址,是个位于郊区的院墙上长着爬山虎的小院落。
院门只是虚掩着,院内有马头琴声和狗吠声,祁阳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门轴发出了并不大声的咯吱声。
院中的女人伸手轻轻拍了拍黄狗的后背,院内的黄狗噤了声乖顺地卧在女人的手下,用脑袋蹭着她的手心。可当祁阳走近些的时候,黄狗却飞跑着迎了上来,开始欢快的摇尾巴,往她腿上拱,嗷嗷地叫唤;院墙上的橘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又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慢慢也靠近她。
呜呜竟然还认得她,在祁阳的记忆中,呜呜还是只跟在妈妈身后的嘤嘤撒娇的幼犬,胖乎乎的,走路一颠一颠的。她蹲身抱抱呜呜,呜呜湿润的鼻子在她的手心里嗅着蹭着,发出嘤嘤的呜咽,它黑亮的眼睛在莹润的水光里亮得像星星一样。
院中的女人放下了琴,从藤椅上站起,声音是带着微微凉意的温柔,和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您好,您是……?”
祁阳抬起头望向梁越。
她穿着一件长及脚踝的黑色风衣,显得愈发高挑瘦削,她鸦羽般黑柔的长发已至腰际,面皮比当年还要白上几分,她那唇线明晰的薄唇已不再习惯性的抿起,而是浅浅的礼貌性地微笑着。她那双极漂亮的丹凤眼仍如旧时一般干净而湿润,黑白分明,却无端染上了几分空茫。
时间仿佛在她身上驻足,她的样貌身材几乎是没变的,她依然有着如年少时一般的干净纯粹的气息,也依然带着独特的淡淡出世感。可是她身上气质却变化很大,如果说四年前的梁越是一汪净澈的清泉的话,现在的她更像是一块温润的美玉。
梁越现在不怎么看得见东西了,只能看见极虚晃的人影和一点微弱的光亮。
梁越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蹲在那边一小团虚虚的人影,等着她的答复,一阵风吹过,秋叶落在她的肩上,梁越没有伸手去拂,依旧亭亭地立着,静水流深,她就像一潭沉遂的静水,遗世独立。
“阿越。”祁阳嗓子发堵,哑着嗓子唤她,小心翼翼地。
祁阳放开呜呜朝梁越走去,她看见了那双丹凤眼中闪着的水光和在白皙的脸颊静静滑落的泪水。
祁阳抬手帮梁越拭去眼泪,拂下落叶,梁越的肩膀轻颤了一下。
春天的一场事故,葬送了这个天赋过人又满腔热忱的年轻医生的医学生涯,给她留下了一双已经失去大半视力的眼睛和带着残缺又模糊不清的记忆。
在梁越雾气弥漫的记忆里,她和祁阳才相识不久就已亲密无间。
她还记得,自己坐在书桌前看论文,祁阳会随意地盘腿坐在地毯上背靠着自己的腿练琴,还时不时用脑袋蹭她;她还记得,她总爱和祁阳穿情侣款的衣服,然后在人群中假装不经意地偷看祁阳;她还记得,在酒后水雾氤氲的浴室里,祁阳环着她的脖子和她亲吻。
而且,她不记得她们之间有过任何争吵。
“阳阳,我姐说这些年我们一直是分开的,真的吗?”梁越的语气轻软而犹疑,甚至不像发问而像是在乞求。
祁阳有些错愕地思考着梁越这没头没尾的一问。
“阳阳,我们没必要这样牵扯不清了,你有你要做的事,要爱的人,而我也该去追求些有意义的东西了,以后,不必见面了。”当年的最后一句话,梁越是这么说的,祁阳没忘。
梁越这副模样儿着实是无辜又可怜,可是,祁阳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事情是,即使当年她俩已做尽了恋人之间的事情,可梁越却从未承认过她们之间的感情,甚至,在分开的这些年里,梁越可是连普通朋友都不愿意和自己做,每次见了自己都跟耗子遇见猫似的唯恐避之不及。
听祁阳久不回话,梁越默默地把刚刚欲牵祁阳的手插进了风衣口袋,状似随意地问她:“饿不饿?”
春天发生的事情,梁衡动用关系压得没有一点儿风声,祁阳前段时间想方设法地查了很久,也只知道一句半真半假的传闻:梁越的眼睛看不见了,离开了上海。直到祁阳找来了乌海,梁衡才肯把梁越的地址发给祁阳。
祁阳从没想过失忆这种事情会发生在现实中。
看着梁越微微发红的耳根,祁阳有些疑惑地发问:“阿越,你是不记得了吗?”
太阳快落山了,把天际烧得火红。
“先进屋吧。”梁越轻轻点点头,望向祁阳。
祁阳盯着梁越的眼睛看,梁越的眼睛依然空茫得很,她似乎是在看着自己,却又好像在看着自己身后的落霞漫天。
梁越兀自转身往屋里走,步子很是从容,祁阳小心翼翼地跟在梁越身后,思忖着梁越眼睛的情况。
回乌海三个月了,无所事事的时间里,虽是看不清东西,但梁越依然熟悉了这院中每寸砖石土地,即使不用盲杖,没人指引,她也能顺畅地到达这院中的每个角落。
许是见了祁阳有些心神不宁的缘故,这回,梁越罕见地在屋门前的矮阶上绊了一下,一瞬间梁越伸手去屋探门前的窗台,却没够着,险些站不住。
祁阳是一直留意着梁越的,见梁越是身形一闪,便眼疾手快地抱扶住梁越。
被祁阳抱在怀里,梁越终于是彻底地红了脸,轻声向祁阳道谢,语气是过于刻意的平稳。
阿越其实没怎么变啊,还是这么容易害羞,祁阳想。
跟着梁越进了屋里,祁阳看见梁越略略露出衣袖的白皙如玉的指节在顺着墙壁滑行辨认位置,觉得心里无端有些痒。
再试一次吧,什么骄傲啊面子啊,都比不上能被她真真切切抱在怀里的阿越。
——
2009年的夏天。
灯影昏黄,灌木的影子投在路边,年轻的女孩儿低着头蹲在灌木的阴影中,长发散乱地落在纤瘦的脊背上,半遮住她伶仃的脊骨。
女孩儿额角淌下的血渐渐干涸,伴着发丝黏乎乎地贴在脸上,她的吉他被城管摔烂了,音响设备被城管拉走了,她试着在琴包里拼好她的琴,虽然并没有什么用。
祁阳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远去的城管们一眼,慢慢地拉上吉他包的拉链,往地上啐了一口,然后站了起来,背上琴包,仰头看了看天,不让泪水流下。
祁阳轻轻碰了碰额角的伤口,和着眼泪随便抹了抹脸上的血,随手将长发绑了个低马尾,心里祈祷:“可千万别留疤了。”
她的手本身就劲瘦修长,又因为常年动辄十几个小时练琴,指尖有厚厚的但已磨得极为光滑的硬茧,手背上的青绿色浅静脉很明显地突起着,手掌的肌肉也格外发达。
祁阳不想坐地铁,地铁里的光太亮了,会让她的可怜可笑无处遁形。
她在街上走得很慢,思绪好像在半空中漂浮,一半是泥泞的现实,一半是所谓的梦想。
挺晚了,急诊里依旧乱哄哄的,没个坐的地方,祁阳实在是没力气干站着了,也不管干不干净,靠着墙闭目养神,后来她站不动了,便直接坐在地上,静静地在那里发呆,等着护士叫她,连日的疲惫袭来,她慢慢地闭上眼睛。
也许人生本就不是一场容易的游戏吧。
“梁越,别愣站着,你去看看那个女孩儿啥情况。”护士长朝一个拄着腋拐的实习大夫喊道。
那实习大夫留着短短的贴头皮的寸头,活像个小沙弥,面皮雪白雪白的,长着一张又秀气又英气的脸和一双极漂亮的丹凤眼,正抿着唇望着诊室。
“好。”梁越轻轻地应了一声,朝坐在墙角不省人事的女孩儿走过去。
即使狼狈至此,祁阳依然是个少见的漂亮的女孩儿,纤瘦而凹凸有致,巴掌大的小脸,尖尖的下颌,五官精致而美艳,眼睫又长又翘,轻轻颤动着,红唇娇艳,微微勾起,着实教人惊艳。
梁越听到了女孩浅浅的鼾声,有些不知所措,只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说:“醒醒,我给你处理下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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