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该说的那两个字,她有点说不出口。但他应该,能听懂意思吧?既然他并不排斥她的触碰,那是不是,他们也可以重拾巴塞罗那的关系?彼此互不约束,偶尔见面,直到其中一方有了固定伴侣,就分开。
皮一夏忽然脸色涨红,一边是因为这个冲动又大胆的提议,一边是想到贺章的身份,前两天她还在想,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做个正常的下属,今天就说出这么惊悚的话,贺总大概以为她疯了……老天,她后悔了,这是在做什么?
皮一夏十分无措,不知道该怎么把泼出去的水收回来。贺章却像挨了凌空一拳似的,猝不及防被人打懵了,一向淡漠的脸上,现出短暂的怔忪。
“你的意思是,要我做你的床伴?”他难以置信地问。
“你听错了……”皮一夏面红耳赤,丢下棉签就往外走。
贺章一把扯住她手腕,胸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愤慨,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狠狠咬上那张可恶的嘴!
“皮一夏,你经常和人约定这种关系?或者说,你有过很多床伴?”
冷冽的声音和语气,听得她心尖抖了一下。
“当然不是!”她毫不犹豫,且有点生气地说,“我从来没有过……”
“那为什么要和我做?!”
皮一夏张嘴就想说你听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结果看见贺章那眼神,又有点瑟缩,老老实实地说:“我想我们还算合拍……当然,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更合拍的,刚刚一时冲动,你、你要不忘了吧……”
她以为,贺章这个问题的重点是“和我”。为什么和他建立这种关系?
然而事实上,贺章的重点是“床伴”。既然从来没有过这种关系,为什么要把他归到这种关系里?为什么不能正常地恋爱,像她那些该死的前男友一样!
贺章面色铁青,感觉受到了侮辱,根本不理会她让他忘了的那半句话,咬牙问:“如果我不答应呢?”
攥着她手腕的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皮一夏挣动了一下,没有挣开,却感觉到了他的愤怒,就像在巴塞罗那Colon酒店大堂,他冷漠地说“再见”时一样。
为什么要愤怒呢?这样看不上她吗?尴尬层层退去,皮一夏默默垂眼,像飞蛾撩了一下火苗,灼痛的感觉让她清醒,意识到火光虽然明亮,终归不属于她,于是默默飞回角落疗伤去了。
“不答应也没事,我就是胡说八道的。”
“如果我不答应,你就去找别的床伴?”
皮一夏猛然抬眼,满脸错愕,并为他语气里的奚落嘲讽和轻视之意,感到委屈。
他把她当什么人?满世界找床伴的浪□□人吗?在男女关系上,虽然她确实不够矜持,但也没有他以为的那样不堪……
她拼命挣开了他的手,说:“我要回家了。今天是我冒犯您了,对不起。”说完转身就走。
冷不防又被扯住。裤脚被Oliver扯住,手腕被贺章扯住了。
她疑惑转头,盯着那双好看的眼睛,已经不想再解读其中的情绪了,是轻视还是愤怒,都随便吧,反正今天这事,就是很没脑子,如果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这么冲动了。不过冲动这么一次也好,有个明确的结果,以后她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贺章沉默几秒,说了一句:“明天我要出差。”
所以呢?
“你要的答案,等我回来再给。”
皮一夏的疑惑瞬间变作惊愕。就是说,她这么荒唐的提议,竟然还真有希望?
贺章咬了咬牙,冷道:“在我回来之前,你不准跟其他人牵扯不清。”尤其是那个叫梁栋的!
“当然!”她果断说。
皮一夏忽然心情大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峰回路转,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贺章答应考虑了啊。
她弯腰抱起地上的Oliver,笑吟吟地撸着它说:“Oliver,我要回家了,我们周三见。”说到这里,想起贺章的出差行程,又抬头问,“你要走几天?”
“预计五天。”指腹还留着她手腕皮肤温热滑腻的触感,贺章轻轻摩挲。
“啊……”皮一夏掰着手指算,五天就是周日到周四,“那能赶上周五的集团开放日吧?还有,我周三怎么进来看花呢?”
“开放日前我会赶回。大门的密码是三个六三个九,你自己开锁进来。”
“……”
这么大的家业,密码取得也太简单了,而且,就这么随意给她一个外人,也太随意了。
“不仅周三要过来,最好这几天下班都过来,Oliver需要人照看。”
“……哦。”
话都说开了,皮一夏心情愉悦地往外走,贺章莫名恼火,又十分无奈地跟上。
皮一夏疑惑:“你要送我吗?不用的,我已经打上车了。”
贺章脚步一顿,神色冷淡:“你想多了。”
“好吧。”
两人并肩穿过庭院,走进园林里。暮色四合,园子里很安静,走在她身边的男人更安静。
经过竹林时,皮一夏惊讶道:“这里怎么有路灯了?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是黑漆漆的。”
“物业刚修好。”
“哦。”
到园区大门口,出租车还有一分钟到,两人并肩站在路灯下,贺章挺拔如松,八风不动,皮一夏微微低头,脚尖一下一下踢着地,时不时偷瞟他一眼。
忽然问了一句:“这次出差,是去哪里呀?”
不能现在就给她答复吗……为什么还要等五天啊?
“先去日本,再转美国。”贺章说,“有什么要带的吗?”
皮一夏想了想:“带个好消息吧。”
贺章不由挑眉。所谓好消息,是她关于床伴的提议?还真是既有色心,又有色胆!
出租车打着双闪停下,皮一夏小跑到门边,忽又转头看向路灯下的男人,扬声说了句:“出差顺利,注意安全。”
没等他反应,就钻进了车里,再隔着车窗朝他摆了摆手。贺章也略略抬手,算作回应。
周日上午,皮一夏又去了清华园。趁着课间休息,跟弟弟说了几句话。
“如果姑姑打电话给你,说要借钱,你不要借啊。”
皮一辰点头:“放心吧姐,我哪里有闲钱借给她,我自己还需要你接济呢!”
“说什么呢,什么叫接济!”皮一夏照他肩膀拍了一巴掌,“给你的生活费,别都存在卡里不舍得花。有时间多看书,多参加社团活动,别急着跑出去实习,以后好几十年,有的是机会当牛马,现在就好好享受大学生活。”
“知道了,你上班也别太拼啊,最近没有在吃药了吧?”皮一辰问。
“没有没有。”皮一夏不想多说,随意摆了摆手,“你不用操心我……你就记得我的话,别搭理姑姑,最好把她一家子电话都拉黑!好了,我去等梁栋了,你快去上课吧!”
皮一夏说着就要走,皮一辰扯住她,兴奋地问:“姐,你终于要跟梁老师确定关系了?”
“去你的!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皮一夏笑骂一句,转身就走了。
在校园餐厅里,等了四十多分钟后,梁栋下课过来了。
“皮皮,怎么突然过来了?我本来还想着,下午下了课去找你的。”
皮一夏笑了笑:“想跟你聊聊。快坐,点的都是你爱吃的菜。”她从包里掏出一盒上药,递给梁栋,“对不起啊,伤得严重吗?”
梁栋摇头:“一点小擦伤,不用上药。你吓坏了吧?”
皮一夏感觉很羞愧。昨晚她赴约时,虽然还没有很确定,但已经倾向于和梁栋试试看,结果意外被打断,昨晚贺章那番话,给她本就不甚坚定的心思加了把火,到现在,情绪已经彻底中断,像跷跷板的一端彻底被压下去了。然而梁栋什么都没做错,却像被她耍了一遭,还莫名其妙牵扯到自己的前任官司里,她十分内疚,但又不能不说清楚。
梁栋瞧见她表情,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没说什么,等她先开口。
皮一夏双手捧着水杯,缓缓道:“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抱歉,我希望,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梁栋怔了片刻,才问:“你考虑清楚了吗?”
“嗯。”
“为什么?我以为,我们是有默契的,我能感觉到,你对我不是没有一点好感,否则,我也不会贸然打扰你。”
皮一夏被他盯得更愧疚,垂下眼说:“你昨天说的话,我承认很打动我。三年前我妈妈去世,你帮了我很多,这一点,我永远记在心里。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我希望他过得特别如意,那个人就是你,所以,我一直不愿和你的关系发生变化,我这人,没什么长性,能给的都很浅。如果我们成了情侣,最后的下场一定是分开,也许还会很难看。所以……很抱歉。”
梁栋摇了摇头,神色并不认同:“皮皮,你连试都不试,就下了这种判词,我不甘心。而且,你在我心里很好,绝不是你自己以为的那样。我可以跟你保证,即便以后你不喜欢我了,我也不会对你生怨,而你在我身边,永远是自由的,这样,你愿意试试吗?”
他的心意赤诚,语言也坦荡,皮一夏眼眶都热了,让这样好的一个人受伤,她真该千刀万剐。
“对不起梁栋。如果我们之间的关系,对你造成了困扰,我向你道歉。你的人生里,一定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比我好一万倍,不会辜负你的真心。我……心里也装了一个人,所以,对不起……”
她忽然忍不住落下泪来。
梁栋先是错愕,接着有点慌了神:“你别哭皮皮,你不愿意就不愿意吧……我们之间,可能还是缘分不到。不用抱歉,我也没你以为的那么受伤。现在说开了,也挺好,以后我们还是好朋友。”
皮一夏勉强笑了笑:“到最后,还是你在迁就我。”
“好朋友,不就是这样吗?”梁栋神色温和,给她碗里夹菜,“你愿意跟我说说,你心里那个人吗?”
想起贺章,皮一夏心里又是五味杂陈。
“他……看上去很冷硬,有时候又好像很软,安安静静的一个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这还是第一次,听你说不知道怎么描述一个男人。”梁栋眼里的失落一闪而逝,“是那位贺先生吗?”
皮一夏讶然:“你……”怎么知道。
梁栋笑了笑:“一种直觉吧。”
接下来,两人没有再聊这个话题,转而说起工作、课业,和一些不咸不淡的人生议题。一顿饭吃完,走出餐厅时,皮一夏忽然收到一条微信,贺章发来的。
她没有理会,按熄了手机,收进背包里,笑着和梁栋告别:“你下午还有课,快回去吧,还能午休一会儿。”
“嗯。你路上慢点。”
“好。”
他们没有谈过恋爱,却像恋人那样分开,一左一右,朝同一条路的不同方向走去。
快到校门口时,皮一夏忽然感觉无力,就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盯着脚下的水泥路面,思绪忽然被扯回三年前的夏天。
妈妈病得很重了,其实已经看到了结局,但她舍不得放手,宁愿每天花着高额的医药费,在ICU里住着,最后的两天,她终于决定,不能让妈妈在医院里走,于是办了出院,把妈妈带回出租屋,给她换了件干净衣服,收拾打扮了一下,就出门了。
妈妈坚持要出去,说不能在别人的房子里走,给人招晦气,还说在北京打了几年工,都没好好看看北京的夜景。
她和小辰一起,推着轮椅,在街上走了一整夜,天快亮时,她蹲下来说:“妈妈,你不要担心我,也不要担心小辰,我会照顾好他,也会照顾好自己,我会买个房子,在北京扎下根来,让你也住进去,你信我吗?”
妈妈嘴角露出点笑意,费力地说了一句:“我的夏夏,是最有出息的。妈妈一直都相信……”
说完,她就永远闭上了眼睛。黎明时分,她蹲在长街尽头,趴在妈妈膝上嚎啕大哭。
那是北京夏季的末尾,却是她心里最寒冷的冬天。
后来,是梁栋请假过来帮忙,陪她一起处理了妈妈的后事。她像一个傻子,什么都搞不清楚,全靠他帮忙张罗。后来,也是梁栋默默陪着她,走过了最难过的那段日子。辜负这样一个人的真心,她是真的该死!
手机又震动了,她掏出来看了一眼,还是贺章。
她现在根本没心情,关心贺章说了什么,于是又把手机丢回背包里,站起身继续往校门口走。
走了两步,包里的手机铃声响了。
依然是贺章。
她点了接听键,贴在耳边,不客气地说了一句:“你最好是有好消息要说!”
电话另一端,刚走出羽田机场的贺章愣住了,过了几秒才开口:“你在哪?”
“清华。”
“你去找梁栋了?”贺章拧眉问。
“是。”
“和他摊牌了?让我猜猜,你没有和他在一起,是吗?”
机场门口的马路边,停着一辆黑色商务车,林献打开了车门,贺章却停在原地,没有往前走。
他的声音依旧笃定,心却提了起来。
可话筒里没有声音。
他少见的沉不住气,又追问了一句:“是吗?”
很快,听见一声恶狠狠的“是”,贺章缓缓笑了起来。
林献再次被老板脸上诡异的表情惊呆了——那是代表由衷开心的一个笑,很少见,也很动人。
过了一会儿,贺章坐进了车里。
商务车启动时,电话还没断,然后林献就从自家老板口中,听到了这辈子最滑稽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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