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悦被宋雨这话堵住了心脏,那一瞬间的悸动都被一张无形的手揪住。
血液流经,证明心脏还在正常跳动。
可当下却比发病起来还要疼。
眼前这人,不足二十岁。她轻描淡写地陈述了过往的几年,她说不辛苦,这是她应该要经历的人生。
真的应该吗?
那个瘦小的女孩,那个十五岁在人生十字路口要做出选择的宋雨,她应该要提前摸索社会险恶吗?
她应该要在同龄人的冷言冷语中去当纹身学徒吗?
她应该要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吗?
她的青春期像被暴雨浸透的宣纸,连叛逆的褶皱都未敢舒展。
别人的少女时代是阳光明媚,心比天高。
她的青春期是连绵潮湿的雨季,晴天从未降临在她身上。
那些该热烈生长的年岁,都化作了檐角垂落的雨帘,淅淅沥沥,从未断过。
别人谈论少女情怀总是诗,宋雨却将自己的心事沉默在纹身机的运动里。
她就这样一针一针、一笔一画,在日复一日的纹身里,结束了三年的雨季,成了现在能独当一面的宋老板。
不辛苦是假的。
每一个苦尽甘来的人,都很辛苦。
有的人在苦里吃尽了苦头,却没能坚持到甘来的那天。所以每个苦尽了能撑到甘来的人,都很了不起。
宋雨很了不起。
宋雨值得雨过天晴。
齐悦望着宋雨,心里打了个颤,再开口时,声音里不自觉温柔了许多:“可我觉得你很辛苦。”
笃定的语气,直接笃定了宋雨那几年的辛苦和成长。
她接着说:“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只是命运把我们带到了某处,逼我们做出一个选择而已。”
你只是被命运安排做了一个选择,而它不是你应该要经历的人生。
宋雨撑着的手腕有点麻,那是从掌心深处一直盘旋而上,直抵心脏的麻意。
她和齐悦之间隔着一盏圆形顶光,有无影灯在,这盏灯通常是不开的。
它光源太小了,起不了什么作用。
此刻它微小的光线打在她和齐悦面前,她可以直接地透过那束光看见齐悦的眼睛。
初见时,这双眼睛温柔地打量她,感谢她在雨夜的救助;而现在,这双眼睛依然温柔地注视她,辛苦她这几年的努力。
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无比真诚且深情地看向另一个人?
这是不带任何一点功利性的凝视。
有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有词唱:“打开窗你会看到悲伤融化。”
齐悦的眼睛就是一扇心窗,她主动打开了它,而宋雨站在窗前,融化了悲伤。
爱上一个人,最先爱上的是她的眼睛。
宋雨爱上了齐悦的眼睛。
宋雨爱上了齐悦。
在这一刻。
宋雨收回双手,交叉叠在胸前,掩盖自己慌得不行的心脏,她有点想哭。
年长者的魅力与温柔让她所有的防线,溃不成军。
宋雨看齐悦的眼睛里柔情流转,情不自禁说道:“齐悦,你也太好了吧!”问我辛不辛苦,笃定我很辛苦,你也太好了吧。
齐悦莞尔一笑,欣然接受了宋雨的夸奖:“感受到我的高能量了吧!”
“感受到了,一直都感受到了。”这个纹身店里的悲伤在消散。
宋雨甚至能感受到在这片屋檐下,这股能量像是谁穿越了几年光阴,来到十五岁的她面前,将带着体温的掌心覆上她单薄的肩头。
那股积蓄多年的温柔力量顺着血脉流淌,在她耳畔轻声呢喃:“高能量传递给你了,希望你不用辛苦地长大!”
而我就在未来等你。
宋雨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遇见齐悦是她莫大的荣幸。
齐悦走过来,在宋雨身边停下,指尖抚过纹身床表面的皮革,“你数过有多少人躺在这里吗?”
她的声音裹着好奇,像猫尾轻轻卷起。
宋雨侧过头回答她:“真没数过,也许……有几十个?”
这家店在去年年底才装修完毕,今年不过刚刚开业半年的样子。
开业完,借着师父的老客户捧场,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有的人早在宋雨当学徒时便见过她,信任她的技术,也前来捧场。
日子一过,客流量也就慢慢扩大了。
宋雨还真的没数过有多少人光顾过
“RAIN TATTOO”这家纹身店。
齐悦又问:“那有没有让你印象深刻的?比如故事特别离奇的,或者要求特别刁钻的?”
宋雨下颌微扬,她认真地回忆:“嗯……”
记忆里的面孔像是被水晕开的墨点,从花臂少年到锁骨纹着梵文的新娘,从遮盖疤痕的白领到纪念宠物的老人,最终都化作了模糊的轮廓。
她突然想起某个凌晨,醉酒的客人哭着要求把亡妻的名字纹在心脏——可当晨光穿透云层时,对方却矢口否认这段记忆。
“其实.…..每个图案都是段人生切片,有人想埋葬过去,有人想镌刻未来。记住所有,或许比记住某个更轻松。”
她接着说:“毕竟对我来说,每一次下针都是在封存片刻的永恒。”
所以每个客户都印象深刻,每幅纹身都记忆犹新。
齐悦挑眉轻笑,调侃道:“宋师傅,你这话说得,倒像个小哲学家。看来纹身师的记忆力也不容小觑啊。”
她指尖点过纹身床的扶手,“不过听你这么一说,突然觉得这些冰冷的机器下面,藏着好多滚烫的故事。”
宋雨的目光扫过齐悦干净的脸。
没有脂粉修饰的轮廓依然精致,长长的睫毛像藏着许多欲说还休的秘密。
那你身上会有怎样滚烫的故事呢?
好想了解你的故事。
“滚烫的故事听得再多,也隔着一层玻璃,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才能触摸到故事真正的温度。”
宋雨接着齐悦的话题继续说。
想打探齐悦人生的那句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齐悦只是她机缘巧合下捡回来的女人,甚至连客户都算不上。
宋雨瞥见窗外的天色骤然阴沉,马上又要开始下雨了。
那席卷而来的台风正在提醒,等风雨停歇,等交通恢复,她们这份萍水相逢的交集就会画上句点。
此刻追问她的人生轨迹,倒显得不合时宜。
宋雨,你唐突了。
齐悦看着宋雨的眼睛,猝不及防地来了一句:“宋雨,你的玻璃有多厚?”
我能触碰到你的温度吗?
我能有机会了解你的故事吗?
齐悦右手一下下叩击桌面,影子恰好落在她手背上,像某种隐秘的摩斯密码。
一下又一下,在敲打宋雨的玻璃。
宋雨忽然意识到,两人之间不过半臂距离,连呼吸都带着若有似无的缠绕。
她们什么时候这么近的?
落地窗外乌云压城,行道树在狂风中摇晃。雨珠已开始在玻璃上蜿蜒,像是给两人之间无形的屏障又添了一层朦胧的滤镜。
齐悦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宋雨慌乱闪躲的目光。
没说出口的后半句,却在宋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比台风更危险的,是此刻她心里几近失守的防线。
她轻咳着往旁挪了半尺,指尖触到冰凉的椅柄才找回几分镇定:“齐悦,今天的台风还没到访,你就被绕晕了吗?”
一阵轻笑:“我们明明是在聊客户之间的故事,怎么突然变成了对我的心理访谈了?”
姐姐,你可别顶着这么一张脸问我一个容易心动的问题。
毕竟我是真的会心动的!
齐悦低头抿嘴笑了笑,抬起头又亮晶晶地看宋雨:“宋雨,我这突然袭击怎么样?”
嗯?突然袭击?
合着姐姐你……刚刚在逗我玩呢?
没有边界感的直女好吓人。
宋雨在心里偷偷控诉这个女人,直女的心思简直山路十八弯。
她再开口语气淡了许多,“嚯,你脑回路转太快了,我…确实有点没想到。”
这突然袭击可真是太好了!
齐悦听出来了宋雨话语间的阴阳怪气,依然笑脸如花,“我只是觉得……我们刚刚那个话题有些沉重了,我不想让这间屋子太沉寂,所以我就突发奇想问你了。”
齐悦又朝宋雨眨眨眼,“你…在意吗?刚刚那个问题。”
问的是宋雨,也是她自己。
你在意吗?对于宋雨的答案在意吗?
“不在意。”
听不出情绪的回答。
齐悦已经做出了解释,还有什么在不在意的。
直女的心思是好的,是她自己被山路绕进去了。所以只能说不在意了。
齐悦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也不在意,她也不关心宋雨的玻璃到底有多厚。
才怪。
不在意才怪,不关心才怪。
都是骗宋雨的,刚刚不是突发奇想,而是擅作主张。
擅作主张地想了解宋雨更多的故事,擅作主张地想倾听宋雨过往的经历。
甚至擅作主张地想让这场台风永远不要停——至少能和宋雨共处同一屋檐下,静静地看时间流走,然后和她天长地久。
可是,齐悦唐突了。
宋雨往旁边挪动半尺的距离,齐悦看在眼里。
宋雨,也许刚刚那个问题你的答案无非就是:“我的玻璃很厚,厚到连屋外的台风都穿不透。”
台风那么强的撞击都无法穿进你的玻璃,那我这冒昧地打扰,又何德何能,触碰到你的温度。
齐悦在宋雨面前,忽然地有些懂了从前大学里追求她的人。
也是这样小心地揣度她的心思。
这样唐突地找个借口掩饰澎湃的内心。
只是时过境迁,她变成了她,变成了那个追求者。原来一个人要回应内心的真实,是如此的折磨。
真实也没有人在意,反复折磨。
现在的宋雨就是曾经的齐悦,以疏离姿态,承接这份炽热。
齐悦真的懂了。
她刚才也确实有些着急了。
你俩别唐突了,都我的错好吗[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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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1 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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