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8日上午,何舟、乔一兰都来医院接齐悦出院。为了感谢大家的照顾,齐悦决定请她们吃饭。她们一行人,终于有了第一次的聚餐。
饭桌上,宋雨还是非常照顾齐悦,不让她吃油腻的食物,夹的全是清淡的。每夹一次,齐悦都要说一次谢谢,客气得仿佛她们才认识。
何舟打量这两人不对劲,趁齐悦和乔一兰去洗手间的功夫,问起宋雨:“你俩怎么回事啊?怎么住个院,还变生疏了呢?”
宋雨想起昨天七夕两个人微妙的互动,“我也不知道,就是……很奇怪。”
“好吧,若真有什么事,记得和我说啊。”何舟拍拍宋雨的肩。
……
八月下旬的阳光依旧炽烈,宋雨正在练习新的纹身稿,眼角的余光里,一个身影在店门外徘徊第三次了。
她放下笔,主动打开了店门。热浪拂过,一个穿着不合时宜的蓝色长袖衬衫的女孩映入眼帘,她绑着简单的丸子头,面容清秀,眼下却是与年龄不符的黑眼圈。
“您好,请问是想来纹身吗?”宋雨问。
女孩像是被惊到,抬起头,眼神慌乱了一瞬,随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用力点头:“对,我要纹身。”
“那进来吧,外面热。”宋雨为她打开门。
女孩攥着旧书包的带子,小心地打量店内环境,这对于她来说是个十分陌生的领域。
宋雨给她倒杯水,率先坐到沙发上,开门见山:“你想纹个什么图案?”
女孩还检查了一番水杯,确认没问题才缓缓喝下两口,宋雨默默看在眼里,她的戒备心显而易见。
女孩坐下来,从包里翻出一张折叠起来的A4纸递给宋雨:“这个……能纹吗?”
宋雨展开画纸,非常诡异的画风:一向温顺的鲸鱼张开了血盆大口,欲要吞噬面前一个手持酒瓶的男人。周围全是啤酒瓶碎片和撕毁的画稿。
她皱起眉头,飞速看了眼对面的女孩,“可以啊。”她把画还给女孩,“你想纹在哪里?”
女孩似乎惊讶于宋雨的坦然,大胆地问:“你不觉得这幅画……很吓人吗?”
“更吓人的我都见过,说说吧,你想纹在哪儿?”宋雨冷淡地说道。
女孩迟疑着,伸手解开衬衫扣子,漏出里面洗得发白发旧的白色文胸,指向右侧肋骨下方的一片皮肤,“纹这儿可以吗?”
宋雨客观提醒:“这里皮薄,会比较疼。”
女孩低头看了眼肋骨,狠下心说:“那就纹这儿,越疼越刻骨铭心!”
宋雨挑眉,又拿起那张素描稿,在她肋骨间比对位置,“确定就是这儿了。”
女孩点头。
宋雨起身去制作转印稿,回来后,她示意女孩跟上:“去工作区吧。”
走到一半,宋雨突然转身,目光认真:“你成年了吗?未成年人不能纹身。”
女孩小声回答:“成了。”
宋雨不信,伸手公事公办地问她:“身份证带了吗?给我看一下。”
女孩返回沙发拿出身份证。宋雨扫视身份证上的信息——姓名:余婷,生日:2000年8月19日。
今天是她成年的第一天。
宋雨确认无误,又还给她:“刚成年就来纹身?想清楚了?”
余婷:“嗯,我想试试。”
宋雨不再多言,走向工作区,撕开一包手套,熟练地戴上。铺好纹身床,叫她:“过来吧。”
余婷脱鞋躺上去。宋雨背对着她准备器械,余婷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忐忑。
“方便的话,请你把衬衫脱了。”宋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没有回头。
余婷僵住了,那件旧的文胸和皮肤上新旧交替的青紫痕迹……她瞥了一眼工作台上那张狰狞的鲸鱼画,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脱下了衬衫,将脆弱和不堪暴露在陌生的目光里。
她别过脸,不敢看宋雨。
宋雨的视线扫过那些淤青和不合身的文胸,眼神微微一顿,但很快恢复如常。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和言语,她只是沉默地开始消毒,接着是转印啫喱均匀涂抹,贴上图案,再撕下——那只愤怒的鲸鱼便印在了她的肋骨上。
余婷抬起头,看着那只凶狠的鲸鱼,内心交织着复杂的不安和兴奋。
宋雨打开纹身机,发出低沉的嗡鸣。“开始了。”
第一针刺下,尖锐的疼痛让余婷忍不住叫出声:“啊——”
“疼可以抓扶手。”宋雨的声音依旧冷静,手下动作未停。余婷死死抓住左侧的扶手,指节泛白。
宋雨还是保持职业习惯,开始和她聊天分散注意力:“这幅画是你亲手画的吗?”
余婷从牙缝里挤出声:“是……”
宋雨:“画得不错,但为什么会把鲸鱼这样温和的生物,画得这般诡异?”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余婷情绪的闸门。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我……本来很喜欢鲸鱼的,没想过会把它画成这样……”
“因为画上那个男人?”宋雨好奇。
这一问,彻底点燃了余婷的愤怒,“他是我爸!可我宁愿没他这个爸!”
宋雨适时提起针尖,她猜到了关系,却没料到恨意如此强烈。“冷静点,你这样我没办法继续。”
余婷深吸一几口气,努力平复。
针再次落下。这次,余婷主动开口说起了自己的故事。“鲸鱼周围散落的啤酒瓶碎片都是他每次喝多了酒,要打我时破坏的。”
“那……其他撕碎的画稿又是?”
“是他对我落榜后的惩罚,他觉得我参加艺考浪费了他很多钱,还没有出人头地,把我那些画全撕了!”
余婷里眼睛闪烁着泪光。
原来让鲸鱼变得如此凶残——是他亲手封住了它需要呼吸的气孔。
宋雨哑口无言,片刻后她出声:“你家里只有他一个家人吗?”
余婷望着头顶的无影灯,眼角滑下一行泪:“我妈难产死了,只剩下我爸带我。小时候他从不会打我,直到长大了升学的费用越来越贵,他就业困难,便开始对我动手……”
宋雨叹下一口气,怪不得她身上的文胸早已不合身,眼前这个女孩也没有再换新的,不过是因为家中只有一个男人,而他又怎么会懂这些。
同时,她也对余婷的遭遇感到几分心痛,小小年纪却被她父亲家暴。
“你……试过报警或者……离开这个家吗?”宋雨问。
“我曾想过报警,但在警察局每次都被他假意认错糊弄过去。而且我未成年没有生存条件,我又能离开他去哪儿呢?”
空气陷入沉默,只剩余婷的哽咽。
宋雨纹出鲸鱼的整体轮廓,又看了眼这个只比她小一岁的女孩。
她突然在心里感叹命运的无情,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她虽然童年时被谢缘抛弃在福利院,但她后来遇到的都是善良的人:安栀、谢遥、周燃他们以及现在的齐悦。
即使命运曾对她不公,现在也逐渐步入了正轨。
而像余婷这样的人,暂时还未获得有效的解决途径,只能被迫屈服。
那他们这些人在未来还有没有走出阴影的机会呢?或者说,他们还能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吗?
哪怕宋雨很小的时候父亲便去世了,但她至少没有经历过家暴。
人生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宋雨打破僵局:“今天怎么想到来纹身?这儿可不像你会来的地方。”
余婷看了眼宋雨的侧脸,小声说:“昨天成年了,想……叛逆一次。”
宋雨浅笑一声,“用这种方式表达不甘和愤怒吗?”
余婷被戳中心坎,咬住下唇,一时分不清究竟是纹身在疼,还是以前被打的淤青在疼。眼前浮现:她亲手一笔笔把心爱的鲸鱼画成如今这个样子。
她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只庞大的鲸鱼,要吞噬掉那个伤害她的男人!
余婷有些难过地承认:“我……我真的找不到别的方式了……”
少女悲伤的情绪在工作区蔓延,宋雨看着这个比她小一岁的女孩,心底那丝同病相怜的感觉再次浮现,但她很快收敛了。
她不是救世主,也无法真正介入他人的人生。
“余婷。”她开口,声音尽量温和,“也许有更好的方式解决家庭问题。你现在成年了,可以考虑离开,世界很大,哪里都可以是你落足的地方。”
她顿了顿,觉得或许需要一点更具象的“希望”来引导她,而不是单纯的安慰。
“说说我吧。”宋雨语气平淡,“小时候被母亲扔在福利院,后来小姨接我出来。没考上重点高中,就辍学出来做纹身学徒,现在自己开店。而我只比你大一岁。”
余婷惊讶地看向她。
“你还年轻,刚成年。别放弃,能救你的只有自己。”宋雨的话像是对余婷说,也像是对过去某个时刻的自己说。
但她很快回归现实,目光落在余婷左手腕淡化的疤痕上,语气变得严肃,“想过自杀,对吗?”
余婷下意识缩手,然后认命地点头:“出成绩那会儿……觉得死了就好了。可惜割偏了,没死成。”
“幸好没成功,不然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好女孩。”宋雨的声音没什么太多情绪,只是陈述,“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你觉得我……是好女孩?”余婷怯生生地问,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期待。
宋雨手上的动作未停,目光低垂:“遭遇不幸,不代表就是坏人。”她忽然想起齐悦的话,嘴角极快地、几乎看不见地动了一下,但那笑意未达眼底,很快消散。
她和余婷确实都不是“坏孩子”,但也仅此而已。
余婷像是抓住了什么,进一步试探:“那我……曾经想杀了他,也算好女孩吗?”
宋雨终于抬眼看了她一下,眼神冷静而透彻:“走投无路时,有那种念头不奇怪。”
她语气加重,明确的告诫道:“但你没下手,没让自己沾上血,没走上绝路,那就还是好女孩。”
余婷垂眸回忆那天的场景,他把她打累了,靠在沙发上睡了过去。余婷缓慢爬起来,双眼通红,捡起一块玻璃碎片,颤颤巍巍地走向他的脖颈。
当玻璃碎片离他颈动脉只有几厘米时,余婷突然醒悟,愤怒地看向他的脸,碎片扎破了掌心,也没下去手。
最后余婷生气地把碎片扔掉,去浴室反复搓洗指尖的鲜血,又熟练地给自己包扎好伤口,回到房间把门锁住了。
那个夜晚,父亲的鼾声在门外响起,余婷用枕头捂住耳朵,隔绝动静。她却失眠了——眼前依然是想杀他的画面。
她举起那只扎破的右手掌来回观看,不禁怀疑——难道真的只有这种方式才可以解脱吗?难道她真的要杀了她的亲生父亲吗?
现在,她又抬起了右手,在无影灯下仔细端详。指尖弯曲摩挲掌心的伤痕,她差一点就要步入深渊了。
她对宋雨说:“那天,就差几厘米,我就可以亲手割了他的动脉。”
“我知道,想反抗对你来说一定是注入了巨大的勇气。可还是那句话:你可以试试更好的方式去解决。如果真杀了人,那你就一辈子都不能回头了。纹身还可以二次遮盖,但法律不会包容犯罪。”
宋雨换纹身针,展开更细致的刺青。
作为一个陌生人,她能对余婷说的话已经说得够多了,她希望这个女孩也能像她的名字那样——余婷,雨停。用正确的方式让自己生命中那场暴雨停下。
余婷要自信,雨停会天晴。
过了良久,余婷再次开口:“谢谢你和我说这些。”
“不用谢。”
宋雨的回答很快,很轻,“只是不想看你走错路。”这句话是真心,但也是一道界限。
余婷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灯光在她鼻梁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冷静甚至有些淡漠,却莫名让人感到安心。一种混合了感激、依赖和朦胧好感的情绪在余婷心底悄然滋生。
余婷扯出一抹笑意,问:“有什么方式能让我彻底逃离他呢?”
宋雨盯着肋骨间那幅“鲸鱼”,又看了眼余婷的脸:“你很有画画天赋,有没有想过再复读一次?”
余婷舔唇,面露难色:“以现在的情况,他不会再给我钱复读了。”
宋雨也皱起眉头:“那你有什么其他打算吗?”
余婷思索一番:“去外地打工,至少能先逃离他的视线。”
“想去哪儿打工?”
“还不知道呢?可能去广州深圳那边碰碰运气。”
“你年纪小,别遭人骗了。”
“你以前出来当学徒年纪比我还小,你不也没遭骗?”
闻言的宋雨,轻笑一声:“我很幸运,遇到的人都很好。”
“真好。”余婷露出一抹羡意,她看着宋雨的脸犹豫了一会儿:“老板,你也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好人。”
宋雨手上动作一顿,客气地说:“你以后还会遇到更多的好人,在这之前请先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才能看到雨后彩虹。
余婷点点头,又看向墙上的纹身图案,问宋雨:“这些都是你纹的吗?纹得真好看。”她学美术的,一眼看出来宋雨的画画天赋也很高。
“嗯。谢谢你的夸奖。”宋雨回答得十分干脆。
“老板,可以方便问一下你的名字吗?”
“宋雨。”
余婷把这两个字,在心底默念了好几遍。过后,她问宋雨:“宋老板,我可以叫你小雨姐吗?”
一直都是最小的宋雨还真没被别人叫过姐,如今那个字眼从余婷嘴里念出来,有些恍惚的错觉。她也变成了可以为别人撑伞的姐姐吗?
宋雨平淡地说:“随便你。”
余婷便当她允许了,立即换了称呼:“小雨姐,如果我出去打工不顺利,可以回来跟你学纹身吗?”
宋雨一愣,又继续下针:“若是你下定决心了要去打工,那就先出去好好找份工作吧,最好别回来了,走得越远越好。”她没有给任何模糊的期待。
余婷眼底的光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亮起:“那……我会回来看你的!”这句话带上了少女的承诺和一丝未明的期盼。
宋雨只当她懂得感恩,压根没想那么多其他的事,“嗯,我相信你会出人头地的。”
余婷是她年纪最小的客户,也是第一个叫她小雨姐的人,她真心希望余婷可以好好活着,出人头地。
纹身结束,余婷从包里拿出一叠钞票,厚厚的,新旧不一。“小雨姐,多少钱?”
宋雨看到那叠钱,眉头蹙起:“哪来这么多钱?”
“……翻了他柜子,加上我自己存的一点。”余婷声音变小。
“自己存了多少?”
“一千。”
宋雨从那叠钱里数出五张,“五百够了。”
“这太少了!我听说纹身一次很贵的。”余婷急了。
“纹身价格我说了算。”宋雨语气不容置疑,“只收你自己存的这部分。剩下的五百收好,其他的,赶紧还回去。偷这一行为本身就不光彩,即使他是你爸,也不行。”
她帮着把剩下的钱塞回余婷的包里,又拿出一罐修复膏放进去,“记得按时涂药。”
余婷看着她,感动在心里蔓延,那种朦胧的情愫又加深了一层。她仔细地穿好衬衫,像穿上一件铠甲。
“谢谢你,小雨姐。那我先走了。”余婷的语气依依不舍。
“嗯,路上小心。”宋雨点点头,站在店门口,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然后转身,开始收拾工作台,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段寻常的插曲。
余婷走在街上,肋骨处的疼痛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不时轻轻触碰那隐藏在新皮肤下的鲸鱼,心里想的不全是这是成年礼物,更多的是那个叫宋雨的纹身师,她冷静的侧脸,平淡却有力的话语,以及那份看似冷漠实则细致的善意。
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悸动和温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着。她一点也不后悔踏入那家店,因为在那里,她似乎看到了前十八年不曾见过的光。
而店内的宋雨,清洗着器械,脑海里闪过余婷身上的淤青和眼泪,但那感觉很快又被日常的琐事覆盖。
她同情她,理解她某一刻的绝望,但也仅此而已。她们是两条短暂相交的线,各自有各自要去的方向。她继续着手头的工作,等待下一位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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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53章 余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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