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梦璘跟着丰泽登上五重舫，舫上比他想象的还要华丽。

五重舫的第一层名曰万春入弦，一个庞大的音律班正在这里演奏，方才地上听见的音乐声便是从这里传出来的。琴、钟、鼓、笙等各式乐器合鸣，优美的旋律缓缓流出。

第二层是联袂踏歌，中央的舞台数十名舞姬身着金缕纱衣，翩然而舞。舞姿飞扬曼妙，轻盈灵动，似揉了金箔的祥云般聚散飘扬。

舞台下，宾客们随着音乐拉手而歌，脚下踏着相同的节拍。没有人会顾及其他人的身份地位，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快轻松的表情，真是只有在千年宴上才能见到的情景。

千年宴刚开始不久，五重舫只开了这两层，就已经足够让人震惊了。

“三层是角抵擂台，四层是曲水流殇宴，等会儿忙完了，我们下来玩儿。”

丰泽看池梦璘一脸期待的神情，但知他不会轻易开口，便主动跟他提议。接着又道：“我们先去五层。”

五层便是这次新设的游鱼世外，流绪每次都想在五层搞点新花样，这次便是早早和丰泽商量好，交给他来操办这里。

此刻五层还未开，室内光线昏暗，楼下的热闹也只是隐约传来，一下子安静下来不少。

池梦璘才来得及看了一眼丰泽，在这人人都着盛装华服的盛会，他还是那一身素色的道袍，与平日无异。池梦璘忍不住问道：“道长今日为何不打扮打扮？也不化个身？”

丰泽笑笑，道：“我只在凡间这样，在上仙界的人并没见过我这副打扮，这可不就是化身了？”

池梦璘不禁更加好奇起来，又问：“那道长在上仙界是做什么的？”

丰泽道：“以前掌点小事，但和那些顽固老头合不来，现在更愿意做些喜欢的事。”

池梦璘第一次听见仙人也有这些琐事，觉得很有趣，追问道：“道长是仙官？”

丰泽点点头，道：“是星君。”

池梦璘撇了撇嘴：“道长倒是谦虚，管星君掌的事叫’小事’。”

思索了一下又道：“原来道长身居高位，怪不得我打不过你……”

丰泽道：“什么高不高位……”说着还向他行了一礼，玩笑道：“哪有你这真君位高。”

池梦璘皱了眉头道：“道长竟然取笑我！”

丰泽第一次同他说这样多的话，心里高兴得很，嘴上道：“我本就不在乎这些，就算万人之上，都不及今日来的高兴。”

池梦璘道：“我恐怕没有机会做真君，但是若有一天我能修成正果，定要跟你再打一场。”

丰泽看他认真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好。”

一声信号声响打断了他们闲谈，丰泽道：“要干活了。”

说着便抬起手，在空中一捏，一道金色的流光从指间溢出，流光里瞬间就化出一条红色的凤尾文鱼。

那条鱼缓缓地游在空中，就和在水里一样自在。周围光线暗淡，只有那条鱼流光四溢，好似身披羽衣，轻盈地荡漾着。丰泽手一推，那条鱼便摇曳生姿，拖着长长的凤尾，向池梦璘游去。

池梦璘双手捧了那条鱼，沉香湖里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金鱼，更别说是游在空中的金鱼了。他第一次见这样好看的金鱼，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法术，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叹。

丰泽手下没有停，指间流光四溢，只片刻的工夫，几百条凤尾文鱼就游荡在空气中。红的，白的，金的，它们聚成群，被那条头鱼领着，空游无所依（*注），悠闲自在，美轮美奂。鱼群时而如鳞光闪闪的火焰般聚在一起，时而犹如瞬间绽放的花朵般突然散开，让人不由得观看这奇景。

池梦璘看着这些金鱼出了神，丰泽问他道：“你想不想学这法术？”

池梦璘道：“怎么学？这点石成金是仙人之术，我又怎么学的会。”

丰泽笑道：“能学。”

说着走到他面前，伸出手道：“手给我。”

池梦璘伸出手放在丰泽手上，丰泽轻轻将他的手翻过来，手心向上，一只手托了他的手背，另一只手的食指在他掌心慢慢画了起来。

池梦璘觉得手心有点痒，不自觉地想缩回手。丰泽笑了一下，手上用了用力，轻声道：

“别动。”

丰泽食指的指尖拖着金色的流光，在池梦璘的手心画了两条鱼型的纹样。画完托高他的手，低声道：“你吹一下。”

池梦璘照做，低头轻吹了一下掌心。

瞬间金色的流光便在掌心晕开，两条五花凤尾文鱼缓缓从掌心游出。鱼身散发着淡淡的金光，在他二人面前盘旋着向高处游去。凤尾轻轻点水，两条文鱼相互缠绕，仿佛随波起舞。

他心里知道这法术并非来自自己，却仍然觉得神奇，情不自禁地叹道：“好美……”

丰泽看向他，问道：“喜欢么？”

池梦璘依旧仰着脸望向空中，只轻轻点了点头，他好像是第一次在丰泽面前这么直率的表达自己。

他视线一直追着那两条金鱼，出神了好一会儿，待那两条又舞动着回落到二人之间，他才回过神来，目光越过那两条鱼，发现丰泽正在看着自己。

突然听得窗外几声爆炸的声响，光线昏暗的室内也被火光照的闪了几闪。

“是烟花。”丰泽道。

千年宴每一个时辰就会放一次烟花，这也是流绪最喜欢的环节，所以每次烟花都是亲自操盘。

“砰！——” “啪！——”

随着巨大的爆炸声，整个会场的上空都被绚烂的烟花照亮了。千年宴的上空此刻变得更加热闹，洗绿，淡蓝，青紫，银白，金黄，随着一团团盛大的烟花在夜空绽放，地上的人群也跟着沸腾了，那绚烂夺目的色彩映在每一个人身上，人群也变得流光溢彩起来。

五重舫本来就飞在天上，第五层又是在最高处，此刻的烟花恰好就在窗边绽放，似是触手可及。池梦璘在凡间也看过烟花，但却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这么近，这么大的焰火。

他站在窗边，室内的光线随着烟花的颜色变幻，也映在了他身上。

丰泽站在旁边看他，问道：“你喜欢烟花？”

池梦璘眼睛舍不得离开烟花，点点头，道：

“喜欢。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烟花。”想了想又道：“但也没有那么喜欢。”

“为何？”

池梦璘的唇角泛起了淡淡的笑意，道：

“徒有个取悦别人的外表，然后呢？今晚过后，你们回到天上，我们回到凡间，今晚一起看的烟花再美，也不过是给所有人一个能够并肩站在一起的错觉。”

丰泽转过身，靠在窗边的墙上看他，烟花的光映在他眼睛里。

池梦璘看了丰泽一眼，轻叹了一声，接着道：

“镇水的顽石比烟花实在，但不过就是求个安稳。烟花虽能突破天际，但是太空虚缥缈了。要是能结合两者，既有勇气打破这世间的枷锁，又能做一些实实在在有价值的事，就好了。你说呢，道长？”

丰泽没想到他道行不高，却能想得这许多。池梦璘的这个问题，正好戳中上仙界的要害，他身为仙官，竟完全给不出一个像样的答复。

“道长在想什么？”池梦璘见他突然不说话，问道。

还没等丰泽开口，突然人群一阵高声的沸腾，只见空中绽放的烟花愈发得流光溢彩，不单能依次变换不同的颜色，花团中间还会出现各种奇妙的幻影。

池梦璘“哇”了一声，问道：“这是什么烟花这样新奇？”

丰泽大笑起来，道：“你还记得玉鳞黑麂的麂砂么？”看池梦璘一脸震惊地看着他，接着边笑边道：“这花就是已闲拿那个做的。”

池梦璘听了，脸色越来越差，想到那漂亮新奇的烟花竟然是用屎做的，不禁泛起了阵阵恶心。丰泽哈哈大笑道：“可不要同别人说。”

忽然室内的光线亮了起来，池梦璘抬头去看，发现这画舫的屋顶在慢慢打开，彩纸，花灯都飘了进来。那些飘在空中的鱼开始向外游去，在第五层与夜空中来回穿梭，美得令人瞠目结舌。

丰泽环视一圈，道：“事情做完了，要不要去玩玩？”

池梦璘忙点点头。

景星庆云五重舫的三层这时已经开放，角抵的比赛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擂台上，一个身形庞大的彪形大汉与一个红色猫头人身的兽人在搏斗。整个千年宴都禁用大型法术，角抵的擂台更是严格，为了防止作弊，连身上的法器都要取下来，纯靠武艺和力量肉搏。

擂台上的两人气势汹汹，勇猛豪放，推拉拽顶。台下的人呼卢喝雉，更是热血沸腾，他们中大多数人都下了注，情绪激昂，声音震天响。

“你想玩的话，在那边下注。”

丰泽往池梦璘手里放了颗红色的宝石，指了指下注的台子。

池梦璘从没玩过这种博戏，只觉得新奇有趣，奋力挤到下注的台子前面。那台子前的小厮涂了一脸白，头戴个蓝色簪花绒帽，见他过来，堆笑道：

“仙君要赌哪边？”

池梦璘看了看台上，道：“赌那猫头的兽人吧。”说着把那颗红色的宝石放在猫头兽人那半边的桌上。

白脸的小厮吃了一惊，看了看他，低声道：“仙君要下这么大的？”

池梦璘不太懂他说的，茫然地点点头。

那小厮收了宝石，拍了拍手，高声对场上喊道：

“猫头兽人，一千注！”

这场地里人声鼎沸，小厮的声音并传不了太远，但他声音一出，周围能听见他喊声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池梦璘。池梦璘只觉得脸上滚烫，他就算再不懂规则，现下也明白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他从人群里拉过丰泽道：“道长明知我不懂，怎么让我去下这么大的注？”

丰泽先是把他从那挤得密不透风的下注台前带出来，俩人到擂台前面的座位坐下，才回到：“

这有什么，我也不懂。”

池梦璘皱眉道：“输了怎么办？”

丰泽笑道：“输就输了，博戏这种事，输赢不都是常态？”又指了指台上，道：“你专心看比赛吧，不然等下都不知道自己输了还是赢了。”

他虽然说得轻松，池梦璘却仍是捏了一把汗，但是那注已经下了，又收不回来，只能紧紧盯着台上，心里暗暗祈祷猫头兽人赢。

擂台上的比赛正火热，双方很久都僵持不下。那个身形庞大的彪形大汉明显体力上占了上风，若是时间拖的久，恐怕对那猫头兽人不利。池梦璘握紧了拳头，咬了咬牙，恨不得替他上场。

片刻之后，那猫头兽人突然几个快招，闪身到彪形大汉身后又接一记扫腿，终是将那彪形大汉死死按在地上。比赛实在太过精彩，引得台下掌声雷动。

“赢了！”

池梦璘可算松了一口气，丰泽问他道：“有趣么？”

池梦璘还没从那种热血沸腾的刺激里出来，说话声音都比平时高了些：

“有趣！”想了想，声音又低了下去，道：“不过我可不敢再下注了……”

丰泽刚要开口，突然看见流绪带了息长正往这边挤，流绪的旁边还跟了一个人。丰泽向流绪那边挥挥手，流绪立刻就发现了他们，带了那两个人走了过来。

注：出处《小石潭记》唐?柳宗元。原句：“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日光下澈，影布石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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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千年宴欢乐难具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