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液带着暖意，顺着七窍不受控地溢出，俞平只觉得胸腔内冰寒肆虐。明明是初春的午后，却让他冷得颤抖不止。

耳道里像是糊了层薄膜，周遭的声音都带着“嗡嗡”的回音，只透进来莫灵杉冰冷的问调。

但俞平只是片刻慌乱后便恢复了镇定，不屑地抬了抬眼皮，诡异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得意，语气笃定。

“涤荡……凡胎浊水，方入永恒之……境。我……将成神，这躯壳污浊……承载不了真神意志……终需净化。”

“这便是他们告诉你的？”莫灵杉不经失笑，“这你也信吗？”

没有理会莫灵杉的质疑，俞平反而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在手指的骨戒上：“今日……倒是多亏了你，否则我恐怕……要多等上几十年。”

骨戒上的红线不知何时已消弭殆尽，但先前催动巫符时，红线涌动全身带来的强劲功力，还是让他萌生出强烈的渴望。

好在，终是成了。

最终俞平只是嘴唇蠕动了下，含糊着说了句什么，声音极轻，在场的人都听不真切，只有莫灵杉从他的唇形中分辨出意味，愣了片刻。

“俞平跟谁合谋？为何会与李珏和俞府的命案有关？”徐时韫的声音传来，听完莫灵杉指控的这些，他还是没有想明白。

闻言，莫灵杉望向裴秀，回想起她被救下时愤恨悲戚交织的双眸，虚弱地控诉俞平的罪行，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裴秀与李珏之间，本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骗局。”

从一开始，裴秀就是受俞平指使，在庙会上制造了与李珏的浪漫相遇，一步步地将这个浪荡公子引入精心编织的情网中。

“初七那日，裴秀确实是去与李珏告别的，”莫灵杉冷冷目光扫了眼俞平，“那日李珏离开烟萝坊后便去找了你吧？”

“今早李臻来了，”祁昀岚补充道，目光望进她乌黑的眸子，“说是李珏贴身小厮死前供出，是李珏怀疑俞平发了私财，恰逢自己手头拮据，于是派他去调查。”

这便对上了，正应着烟萝坊萧娘的回忆，那日李珏得了小厮的回禀后便匆匆离去。

“没错，他确实是发了私财，” 莫灵杉的双眸异常冰冷，“大人还记得，近来城中无家可归或外来做工之人频频失踪吗？”

“记得，与李珏同一时间失踪的那个书院学生杨胥，想必他就是李珏尸体左臂的原主了。”徐时韫还记得那日学生魏宁安前来报案的事，也是多宗案件中唯一有人来报案的。

莫灵杉指着徐时韫手中的羊皮地图道：“大人请看，卷书中着重画出的位置，其中一个便在封灵城外荒林。”

按方位看，极有可能就是莫灵杉与祁昀岚被异兽群追击的那片。

“这便是裴秀控诉的两宗罪之一，贩卖人口。俞平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将城中的百姓拐卖到这里。”

“那晚，你便是将李珏带至此地，残害分尸的吧。”莫灵杉虽面容憔悴，双目却透着冷漠，看向俞平的目光极其冰冷。

“之后你担心李珏身份尊贵，尸体破坏容易暴露你们的罪行，引来官兵，这才将多具尸体东拼西凑，寻了时机混进了李珏常逛的烟萝坊。”

“呵，这些……怕都是我这妾室……胡诌的吧！”俞平那空洞的眼里看不出情绪，但语气明显冷了几分，“她难道是……亲眼……看到我分尸了？”

莫灵杉料到他会否认，冷笑一声，“你别忘了，你让她去勾搭李珏是为了什么？”

“李臻家财万贯，李珏虽被断了月银，却仍经营着李家码头的生意，其中就有一艘船，是李珏免费供给裴秀使用，船夫也换成了俞平的人。”莫灵杉道，而这是她从裴秀处得到的意外消息。

收回了视线，莫灵杉看向徐时韫：“大人，你速派人前去搜查一番，他们的消息通过裴秀传送，眼下还未知晓，想来能在船舱内部发现暗格，说不定还能有所收获。”

徐时韫此时已心中有数，招手吩咐了几人策马去查，转身冷淡的目光扫过俞平道：“这船只将人送往何处，与送往城外树林的人有何区别？”

“哼，这分明是……这贱人自己所为……你问我有何用？”俞平却避而不谈，态度冷漠傲慢，丝毫不在意眼前眸中要喷出火来的裴秀。

只听裴秀“咳咳”两声，勉强撑起一只手指着俞平，清丽苍白的脸上涕泪横流：“你这……混蛋！我……那么爱你，为何……要这般……骗我！”

原来裴秀自始自终，爱的人都俞平。从儿时初次相遇，两心相悦，互说衷肠，在海州城东边的东青海许下终身。她以为，寻到了真爱，便能将自己解脱出那令人窒息的家庭。

却未曾想，崔家一朝事变，崔平变成了杨平，早已自身难保。再次相见，便是杨平即将随母亲离开海州城的前一日了。

他们在东青海边相拥，哭泣。杨平对着海神发誓，会回来娶她，否则便万劫不复。

杨平做到了，在数年后，就在裴秀即将被爹贱卖偿还赌债的前夕，他回来了，带着他娘亲的骨灰。

也带着新的名字，俞平。

俞平娶妻了，在封灵城入赘了俞家，生了个女儿，还纳了夫人的丫鬟为妾。

裴秀见到俞平时，那曾经俊秀风雅的少年，已经变得面黄肌瘦，身形颓靡，裴秀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但是跟他走，是唯一的活路了。

毕竟，她已有身孕。

在知道自己要被卖掉后，裴秀曾试图逃跑，却被爹抓了回来，锁在了柴房里，更深露重间，后娘的儿子翻了进来……

裴秀隐瞒了这事，直到被俞平赎身，来到了封灵城。嫁入俞府的当晚，裴秀才全盘托出，承认自己并非处子之身。

意外的是，俞平似乎并不在意，反而待她更加温柔贴心。

终是这份情谊被俞夫人知晓，于是成日罚跪裴秀在屋中抄经诵佛，很快身体不堪重负便小产了。

裴秀并不难过，甚至有些庆幸，这个孩子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

但她能感觉到，俞平自此便闷闷不乐，沉默寡言。这让裴秀十分困惑，难道他并不在意这个孩子的出身吗？

初入府门的日子里，裴秀发现俞平在俞霏，甚至在他女儿面前，都是一副唯唯诺诺的形象。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当初将裴秀纳进府门，便是俞平入赘后唯一一次忤逆俞夫人。俞夫人不知裴秀当时已有身孕，只见到俞平待她如珍宝，便想尽法子欺辱于她。

裴秀一直不理解，就算是入赘，好歹有个老爷的样子，为何总是一副被人抓了把柄的模样。直到……二姨娘告知一切。

府中人皆以为二姨娘是魅惑主子才得的名分，却不成想，这也是俞夫人拿捏俞平的手段之一。

人是俞夫人亲自送上榻的，却给俞平安了个秽乱私通的帽子，为的就是让他在这府中不再有贴心之人，反而人人心疼俞夫人，唯她马首是瞻。

从头到尾，只有裴秀感激涕零俞平的救赎，将她从海州城的噩梦中拯救出来。见俞平在这俞府中的处境，她又如何能不心疼？

为了昔日的爱人，往后余生相伴的夫君，裴秀自是愿意奉献一切。

于是在为数不多被允许同房的夜里，裴秀终于接到了第一个任务：置办私宅。

不知何时起，俞夫人对俞平的管束松动了些，或许是见俞平多年来忍气吞声，从无怨言，每日准时准点在祠堂抄经理佛，对外也是极力维护俞府名声，从不沾花惹草。

也正是这难得的自由，让俞平遇到了那些人。裴秀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上俞平的，或许俞平身上，有让他们想得到的东西。

裴秀用俞平多年积攒的积蓄在府外偏僻小巷中买了一处宅子，却是闲置了许久不曾使用。

当裴秀以为俞平是不是忘了这事时，突然接到了第二个任务，也是这个任务，让裴秀明白，俞平变了。

“这个月庙会，李府全家会去祭拜。届时为夫寻个由头让你跟夫人前去。记住，你必须找到机会，让李大公子李珏看上你。”

裴秀还记得俞平说出这话时，一半的脸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另一半的脸上是祈求，是怜惜，语气却是不容拒绝。

裴秀甩了他一巴掌，他却没有任何怒意，只是哽咽着道歉，不断亲吻她滚滚落下的泪珠。

从那以后，俞平每隔固定的时日，便要从城中绑走一些人，在私宅暂住一些时日后便送到城外，具体去哪儿裴秀并不清楚，但第二日俞平总会获得一笔不小的钱财。

在裴秀与李珏打得火热之后，俞平便提出了第三个任务：李家船运。

俞平将绑来的人做了分类，一部分直接运出了城，余下的用船只送出去。至于送去哪，裴秀也不得而知。只知道他与这伙人的合谋越来越深切，似乎并不只有封灵城这个据点。

渐渐地，俞平身边出现了一些帮扶的人，他也提拔了自己的心腹，并将裴秀得来的船只交给心腹运作。

裴秀看在眼里，却只是自我安慰，或许俞平是在心疼她，或许是她自己做得不够好，拖了俞平的后腿。

自责，悲伤笼罩着她，却始终没想过，是俞平已经利用她达到了目的。

又过了许久，直到俞平越来越疏远她，甚至在每月被允许陪伴姨娘的日子也不再出现时，裴秀才慌了。

她想见俞平，却始终碍于俞夫人的阻隔，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夜里与孤灯作伴间，终是意识到，俞平不会出现了。

彼时，裴秀唯一的想法只是俞平厌恶她与李珏的关系，这才不愿来她屋里。于是在初七那日，裴秀向李珏提出了分开。

她以为，一切便能恢复如初，直到俞平在两天后夜深人静的夜里，突然闯入她的屋子，不由分说地给了她一巴掌。

这才知道，她闯祸了。

不知为何，李珏那日夜里跟踪到了那个私宅，偷偷上了运人的马车，将自己埋在晕倒的几人中，躲过了运车人的检查。

出城后，在与那伙人多段几番交接马车后，李珏便到了那伙人的据点，至此，没人发现他。

当李珏意识到不对劲时，一切都晚了。按那伙人描述，李珏奋力挣扎着冲进了迷雾森森中，试图逃离这群人的追杀。无奈他唯擅长吃喝嫖赌，骑射拳脚样样不通，悔之晚矣。

第二日，在俞平得知消息时，人早已上了黄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