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解无忧来说,宫宴就是宫宴,是吃美食喝美酒外加约到一次重量级对手的地方。至于其他方面,春国君臣前前后后打了些什么哑谜,又制定了什么政策之类的,则根本不在他的关注范围之内。
但对于赫连修来说,这次宫宴却是他被册封太子之后第一次正式亮相,也是第一次以春国继承者的身份与群臣见面,所以必然是要有点参与度的,但这种参与又不能显露出自己的没经验。其中的度,需要赫连修小心把握。
于是全程他都在仔细听着所有人的讲话,并不会轻易开口发表意见。
今日的册封大典对于赫连修来说,是一次人生大事,对于春国其他人来说,却也是一次重要时刻。
因为春国有了太子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之后,身为国主的赫连宗衍将会有更多‘自由’——他将不必被王位束缚在王宫之中。
春国真正踏入争霸之路的时机,也就正式到来了。
所以,虽然宫宴的开头有些小插曲发生,但随着王后的送来的美酒消弭了开始的尴尬,伴随着美食佳酿的催化,后半部分宫宴渐渐走上了正轨。
第一个站出来的,便是掌军政的国尉施正信。
春国的官职制度乃双相一将九卿制,辅佐国君统领百官的左相右相,统兵征战、御守边疆的大将军,以及分管各个职责的九卿。
九卿之一的国尉,便是执掌军方内政、负责后勤、人员调度、征兵以及抚恤战死士兵的官员,也是九卿之中唯一一个与军方关联密切的职位。
所以,开疆扩土、一统天下的好战之说,由此人来开头,理所应当。
坐在主位上慢里斯条夹菜的赫连宗衍八风不动,稳坐中位之上,只时不时抬头觑一眼施正信。
此人正口若悬河,从春国立国说到赫连历任先王远志,从隔壁邻居江国丘国蠢蠢欲动说到远在天涯的朝国都派来间谍,从春国百姓富庶不愁吃穿说到天下苦其他七国统治久矣。反正一看便是提前准备过的,一通长篇大论下来,先是阐述了春国出兵的国内有利环境,后又确立了春国发起统一之战的正义性,最后再夸奖一番春国国力之强盛,总之很是激情澎湃,言辞锋利又有理有据,辞藻更不失典雅华丽,乃一篇精雕细琢的上佳之作。
即使是赫连修,明知道国尉的一举一动也许是父王的指示,此番话语中亦有夸大其词之处,但依旧被煽动的升起不少豪情壮志。
能在父王手底下坐上九卿之位的人,一个个都不简单,赫连修内心悠悠叹了口气,自己还有许多不足之处需要努力去学习。而他的父王,就是最好的经验汲取对象。
赫连宗衍很耐心的听完了施正信的长篇大论,放下筷子,扫视一周后,缓缓开口:“对于国尉所言,众爱卿有何看法啊?”
这场宴会,除了百官之外,尚有赫连宗族和在野贤者,其中除开儒门这种江湖武者外,不少在野贤人皆是名声煊赫的文人雅士,心怀国家天下,亦关心百姓民生。他们虽然不能代表春国国内所有人的态度,却能给出一个大差不差的判断。
所以,赫连宗衍这番话,问的对象并不是朝上百官,而是在野贤者。
上位者轻易不能挑起战争,好战者必亡。这是这个世上大多数的想法。
哪怕是找到种种理由,主动发起的那一方总归会受到谴责的。所以,即使是赫连宗衍,也不能随意说出扩张的好战之语,而是要撵转让他人开口。
但想要扩大春国的版图,仅仅依靠军队、依靠百官却是不行的,扩张的同时考虑国内大部分人的情绪,是主战的声音大,还是反战厌战的情绪多。不然别人家的城池国土还没拿下来,自家的花园便起了内讧,岂不是要笑掉所有人的大牙。
赫连宗衍提出问题之后,大厅中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一位年纪已逾五旬的老者方站起身来,走至中央空白的过道中,行了一个跪拜礼,道:“草民方仲文,对王上穷兵黩武之计,不敢苟同!”
话音一落,原本寂静的好似没人一般的大厅顿时翁的一下炸开了锅,低声讨论之语络绎不绝。
赫连宗衍并未动怒,只是轻轻扫视了那些私下低语讨论的人,瞬间低语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随即他淡淡的问依旧恭谨跪在那里的方仲文:“仲文先生还是请起来回话吧。”
方仲文倒也不扭捏矫情,大大方方的谢恩,随即便站了起来。
赫连修并不认识此人。
方仲文虽是在野贤者,名声很大,可是赫连修毕竟与朝廷事务接触不多,所以这方面的认知就少了些。
不过他虽然不认识,却可以问。
看了一眼赫连宗衍贴身随侍流年,距离他不远,而身为春国王上的随侍,流年对宴客名单必然很了解,便低声咳了咳。
流年果然立马转过头望向这边,随即又看了看旁人,注意力都在方仲文那边,就小碎步走了几步,来到了赫连修身边,躬身听着。
赫连修亦不废话,几不可闻的问:“你可知这位方先生何许人也?”
流年并未开口回答,只从袖中掏出了一叠纸条,从中抽出了一张恭谨的递给了赫连修。
赫连修接过来一看,上面正写着方仲文的简介。他没有多说什么只示意流年赶紧回去即可。
两人毕竟就在显眼的地方,沟通时间不宜过长。
等流年回到原位时,赫连修方拿出纸条仔细看。
方仲文出身一普通的书香门第,不过到他出生之时,方氏已有数代不曾有人出仕,算是变成了普通的乡绅。不过此子天性聪颖,习文习武的天资皆是上等,少时便有神童之名。不过其青年时期醉心于游历天下,错过了最佳的出仕时期,即使后来因撰写《少阳十赋》名声大噪,亦已经过了年纪,只能做个在野贤者了。
赫连修收起纸条,对流年很是刮目相看。
除了几乎半公开的王族亲卫外,他父王手上定然还有其他的收集情报的势力,执掌这个势力的人选,不能是赫连王族,亦不能是朝廷百官,那最有可能便是父王身边的几位随侍。其中,无论是年纪还是办事本领手段,流年都是最有可能的那个。
不过看这家伙如此滴水不漏处处精细的处事方式,也难怪受赫连宗衍器重。
而就在赫连修弄清楚了方仲文的来历之时,站在那里的方仲文已经将他的观念全数表达出来了。
和普通文人墨客的想法并不一样,方仲文并未从“不挑起战火、不伤人命方是仁”这种正确但空洞的方向去阐述他反对赫连宗衍的理由,而是另辟蹊径从春国百姓的平静安稳的生活方面去描述战火所带来的伤害。虽然看上去似乎并没什么不同,但后一种被方仲文添加了无数的细节和真实的场景描绘,顿时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
赫连修可以看得出,这位仲文先生品性高洁,亦是真的心怀百姓,更因其常年在乡间行走,更懂普通百姓的所求是什么,所以才会如此真心实意的反对赫连宗衍的一统之志。
而其尽管并非事先准备,却在短短时间之内便组织好了语言,找到了最好的阐述方向,无论是才学还是临场应变能力,皆很出众。
不过……
赫连修心中叹了口气,有些遗憾的注视着站在中央的那位老先生。
不过这位仲文先生的话语虽然煽动性很强,却找错了阐述对象。
如今在琉璃宫大厅之内的人,不是赫连王族,就是高官显贵,即使是在野贤者,也多是门阀之流。他们有属于自己的野心,有属于自己的利益追求,也有属于自己的抱负,所以他们不会像是普通百姓那样只追求得过且过的平静安稳渡日,听了方仲文的反对阐述,亦不会产生真正的共鸣。
只是方仲文的说辞在道义上是占据正确位置的,所以大家不会真的明火执仗的表达出自己的不以为意,反而皆露出你说的很有道理的神态。
果然,方仲文的话音刚落,就有不少人身形欲动,似乎有话不吐不快。
但谁都没想到,第一个开口的,居然是一直专心吃菜喝酒的解无忧!
“这位老伯,你这说法,好生强人所难。”
解无忧先前与王上约战的事如此令人印象深刻,方仲文自是知道解无忧身份的,听他插嘴,不由得皱起了眉:“无忧少侠武艺如此高强,难道在国策方面亦有不凡见解?”就差指着解无忧的鼻子说,你一个习武的愣头青,可没资格在这方面指手画脚。
赫连修也心中有些焦急,他家无忧哥哥最爱看的可不是什么《无为》之类的典籍,而是史书——因为里面八卦多,故事也好看!他倒也不是说无忧哥哥不学无术,只是有些道理并不是知道就好的,还得用语言准确仔细的描述表达出来,他害怕无忧哥哥因为表达不周密被人抓住把柄。
不过这显然是赫连修多虑了,对于解无忧来说,显然他是不会去考虑什么国策,什么交锋,什么师出有名之类的前因后果,他只会就事论事而已。
“老伯,你不愿再起战火的心情可以理解,毕竟打仗这种事儿,必然会伤及人命。可是逃避是没有用的啊,你不想伤及自家百姓的性命,其他七家可不会像国主一般考虑你的想法。不然也不会私底下手段频出,不谈三年前朝国细作挑拨离间之事,就说这几年我遭受到的围攻刺杀,已经是不胜枚举。缘由嘛,我不说你也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不争不反抗不把握主动权,无异于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对他人的怜悯的期待上。老伯,你对别国之人的期待值这么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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