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平的两端

一九八六年秋天,日内瓦万国宫被薄雾裹着,莱蒙湖面平得像镜子,映着阿尔卑斯山的雪顶,冷得透人。

可宫里却挺热——关税及贸易总协定的乌拉圭回合谈判正酣,各国代表为了利益,话里话外都是交锋,空气里混着咖啡香和紧绷的味儿。

陈致远坐在中方代表团第二排,桌上堆着厚厚一叠文件:欧美国家的立场草案、国内部委的意见、他连夜整理的对策,还有本翻烂的《英汉经济贸易大词典》。

他已经三天没睡够四小时,耳朵上的同传耳机压得头疼,里面的英语、法语像走马灯似的过,他得全神贯注,漏一个词都可能出问题。

左手在“农产品补贴”草案上滑,右手拿红蓝铅笔划——红的是要坚决反对的,蓝的是能商量的,旁边还写着小字备注。

身边的对外经贸部专家老吴凑过来:“对方想模糊‘黄箱’‘绿箱’的界限,‘特殊与差别待遇’的措辞也藏着坑,要架空我们对敏感农产品的保护。”

陈致远点点头,红笔在那行字旁画了个尖三角,又打了个问号。

太阳穴突突跳,他知道,这不是翻几句话的事,是为刚开门的中国争生存的空间。

谈判到第四天下午,卡在了工业制成品市场准入的过渡期上。

欧美代表坚持要中国五年内大幅减税、开放市场。

“五年够慷慨了。”美方首席代表约翰逊身体前倾,语气慢却带着压人劲儿,“保护期太长,只会耽误你们经济调整,最后害的是你们自己。”他特意把“调整”俩字说得重。

陈致远心里一紧——这是在影射国企改革,想逼中国彻底开放。

他赶紧写了张纸条:“‘调整’可能影射国企,意在施压全面开放”,悄悄推给团长。

团长看了纸条,面不改色,慢悠悠说:“约翰逊先生,过渡期得看产业的实际情况,不是拍脑袋定时间。中国现在最想的是发展,培育自己的产业,不是被动听人安排。我们要的是公平的贸易体系。”

就在这时,机要秘书小王快步过来,贴在他耳边说:“陈翻译,北京来长途,林静同志生了,母子平安,部长办公室让转达祝贺。”

陈致远手里的笔“啪”地掉在文件上,脑子懵了——他当爸爸了!

可下一秒,他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是国际谈判桌,不能露半点情绪。

他对小王点点头,用气音说:“知道了,谢谢。请转告部里和她,我尽快回电。”

小王拍了拍他的肩走了。

陈致远捡起笔,指尖却在抖。他想集中注意力听约翰逊说话,可脑子里全是林静的样子——她躺在病床上会不会疼?孩子长啥样?

他错过了最该在她身边的时候,心里像被针扎似的。

接下来半小时,双方吵得挺凶,陈致远还在记要点、递纸条,可心早就飞远了。

他想起离家前林静浮肿的脚踝,想起她夜里强忍抽筋的样子,想起她送他出门时说“别担心我们”——她一个人扛下了这么多。

“陈翻译,分析下对方‘出口限制与知识产权挂钩’的提议。”团长的声音把他拉回来。

他立刻进入状态:“团长,对方表面是绑知识产权和市场准入,其实是想利用我们技术弱,在高技术领域筑壁垒,得防着他们后续提苛刻条款。”

专业劲儿暂时压下了情绪,可初为人父的激动和对妻儿的牵挂,还在心里翻涌。

傍晚六点,磋商终于结束。

陈致远第一个冲出去,往保密电话间跑。关上门,他手都在抖,拨通北京的号码,“嘟”声像敲在心上。

“喂?”林静的声音传来,有点弱,却带着笑。

“小静……你还好吗?疼不疼?”陈致远的声音哑了,话都说不利索。

“都好,是个男孩,六斤八两,哭声可响了。就是折腾到现在,让你担心了。”林静还在安慰他。

陈致远的眼泪差点掉下来:“辛苦了,小静……对不起,我没能在你身边……”

“你那边顺利吗?别操心我,好好工作。”林静总先想着他。

“顺利,你别担心。等我完事,马上回去看你们。”挂了电话,他靠在墙上,觉得浑身力气都没了。

晚餐时,老同事看出他不对劲,过来问:“家里有事?”

“我爱人今天生了,是个男孩。”陈致远勉强笑了笑。

“恭喜啊!”老同事拍了拍他,又叹了口气,“干我们这行,最对不起的就是老婆孩子。我家老大出生时,我在联合国开会,回去时孩子都满月了,见了我还哭。”

陈致远心里酸酸的——选了这行,就意味着欠家里。

晚上回房间,他没看谈判材料,铺开信纸给林静写信。

他写自己有多激动,有多愧疚,还说给孩子取名“陈帆”,盼他一帆风顺,也盼他能乘着国家开放的风,见更广阔的世界。

写完信,他又拿彩笔画了只小帆船,旁边写:“给冬冬(他私下叫的小名):爸爸在日内瓦给你画的船,很快就回去讲好多故事。”

看着画,他笑了——再累,想到家里的娘俩,就有了劲。

后面的谈判挺难,中方顶住压力,在核心利益上不让步,在非关键处适当让了点,终于换来了更长的过渡期和技术支持。

当主席敲下槌子,陈致远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是中国融入世界经济的一步。

回国后,他冲进家门,看见林静半靠在床上,怀里抱着个裹着蓝襁褓的小婴儿。

午后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像幅画。他轻手轻脚走过去,第一次看清孩子的脸——小脸红扑扑的,睫毛长,呼吸轻得像小猫。

“他像你。”林静抬头笑了。

陈致远伸出手,碰了碰孩子的手背,软乎乎的,心里一下子满了。

可日子长了,他才知道难——他总出差,冬冬见了他总躲,还叫过他“叔叔”。

有次他出差俩月回来,冬冬指着他喊“妈妈,那个叔叔又来了”,他的心像被揪了一下。

林静后来告诉他,他走后,冬冬常问起他,发高烧时还喊“爸爸”,她只能指着地图说“爸爸在国外工作”。

陈致远听了,心里更不好受。

他开始攒着在家的时间陪冬冬——给孩子洗澡,用各国邮票编故事,还学着做饭,哪怕菜炒糊了,冬冬也说“爸爸做的好吃”。

他还弄了个小“工程”——每次出差,就给冬冬画张卡片,画当地的标志,比如法国的埃菲尔铁塔,旁边写“爸爸在这里开会”。

回家后,就给冬冬讲外面的世界。

慢慢的,冬冬不躲他了,还会问:“爸爸,你去有很多国旗的大房子,是告诉世界我们中国很厉害吗?”

陈致远蹲下来,认真说:“是,爸爸要告诉世界,我们中国会越来越厉害。”

冬冬似懂非懂地点头:“那你快点回来,给我讲大房子里的事。”

陈致远摸着儿子的头,心里又暖又酸。

他或许不能做个天天陪着的爸爸,却想做儿子眼里的英雄,在他心里种下为国努力的种子。

而林静,永远是他最稳的后盾,让他能安心在外交场上拼。

国家和家,像天平的两端,他得小心平衡着。

每一次离别,每一次重逢,每一次看见儿子眼里的光,都让他知道,这份平衡难,却值得——因为他守护的,不仅是国家的明天,还有家里的小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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