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之哥哥,可以帮我捡一下风筝吗?”
“只是捡个风筝都不可以吗……以之哥,你可真会骗人,还说家中有一位才色冠绝上京,十分好相处,又疼爱幼弟的兄长,但谁知道竟连个风筝都不替为之捡,是嫌弃为之吗?”
“恒之哥哥,你怎么了?压到你伤口了?恒之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稚嫩与无辜就像是包裹在毒药外层的甜美外衣,吞下去的结果只能是坠入永恒深渊,万劫不复,
这个道理,
贺恒之十一岁就明白了,
但代价却是一条腿和整整五年宛若笼中鸟的生活。
至于那日日衔于她们口中的家族荣耀,长房担当,不过就只是些合理贪恋的虚无之物罢了。
“恒之啊,你祖母病的很严重,倘若这次你再不出手,这个家就要散了!”
“恒之啊,不是我不给你请治疗师父,实在是家族更需要钱,你也看见了,家里老的重病,小的嗷嗷待哺,还有你娘亲留下的那几间铺子,没这钱救命就要被人收走了,你忍心吗?”
“恒之啊,只是一条腿而已,不能走就不能走了,以后想去什么地方,就让小厮们背你去,咱们的恒之那可是正个上京最尊贵的长公子,哪是能下地走路的?”
贺恒之常常会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不管是甜言蜜语,还是嘲讽奚落,都在钻入脑海的前一刻被一双手扯着无限拉长,
直到完全听不真切。
“我说长公子啊,不要怪老朽说话难听,只是无论是扎针还是推拿都没用啊,你这腿筋骨已经萎缩多年,再怎么治都长不到一起了。”
“长公子,还是别在做这用钱买希望的无用功了,倒不如从现在起开始筹谋,多替自己攒点陪礼,之后还能寻个缺钱需要接济的妻主依靠。”
贺恒之以为他会永远不在意这些闲话,
可没想到在某一刻,说出这些话的人全部换上了那副总是淡淡死感的俏脸。
“还以为自己是那个清风朗月的长公子呢,瘸都瘸了,再怎么治也不会好,请这么多理疗师,康复师,正骨师什么的来,简直是浪费,你娘给你留了多少家底,能让你这么用。”
不,不会,
这不是她,她不会这样。
一阵锥心的痛传来,
贺恒之猛地睁眼,
第一眼,他看到的不是那张爬满了无数绝望华虱床幔,而是一顶打了好多小花补丁的朴素白纱帐。
对,没错,他已经逃出来了,
这里不是贺家,是他做梦一直都再想来瞧瞧的清风寨。
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撑起身,
贺恒之突然察觉到有些不对,
纱帐外有一道鬼鬼祟祟的黑影,一直在盯着他!
“是谁?”
贺恒之不动声色,手却悄悄摸到枕头下,握住了昨晚入睡前,他特意放在那里的防身刀子。
黑影不说话,并且迅速向他靠过来,
贺恒之见状,立即拔开刀鞘,冲着对方刺过去,动作堪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长公子,别激动!冷静!冷静。”
轻薄的幔帐被掀开一个小角,贺恒之这才看清这黑影,是位陌生的憨厚男子,
他面容黝黑,右脸上有一小道伤疤,五官骨相称不上是好看,但却让人看着很舒服。
“长公子别激动,放下刀。”
“对了,忘记自我介绍。俺叫刘力然,长公子可以叫俺阿然,祖上三代都是清风寨人士。”
原来是清风寨的人,
贺恒之放下戒心,他丢掉刀子,体力不支地扶住床沿剧烈喘息。
“长公子,你还好吧?不舒服?”
阿然语气中透露着浓浓的关切,但因为害怕贺恒之再出现什么过激反应,所以不敢上前。
“没事,是心绞痛的老毛病,抱歉,我刚刚……并非有意之举,我还以为……”
以为还在贺府,
还在那个吃人的牢笼。
“不碍事,不碍事的,之前少主临走之前特意有交代过,所以我准备万全,你瞧。”
对方晃了晃两只胳膊上缠的软垫,以及胸前这块用作防护的铁皮,脸上全是对自己满意的笑。
“也怪俺,刚才只顾着完成任务,便一味靠过来,忘记长公子是第一天来到寨子,当然会害怕。”
“任务?”贺恒之愕然。
“是啊,今日一早,少主就交代让我守在这里,等长公子醒来就背你上茅房,长公子,有感觉了吗?咱们现在走?”
阿然似乎觉得被委派到这项任务很光荣,一上来就要掀被子,
却没得逞。
贺恒之死死捂住被子,一副阿然只要敢掀,他就去死的表情,
这让阿然瞬间不敢动了。
“长公子你……”
“不用,这事我自己可以解决。”
“不,你不可以,长公子有所不知,半年前地动,咱们寨子几乎塌了一半,少主这间塌得最厉害,别说还没修单独的茅房,就连这间里屋都是十天前才刚刚修好,最近的茅房离这里好远,且一路上都是上坡,不好走,连正常人都容易摔跤的。”
阿然后知后觉到他好像说了很冒犯长公子的话,赶紧改正。
“长公子你可别误会,俺不是说你不是正常人啊,俺只是……俺只是……”
阿然急的团团转,但以他的水平,找不到另外一个词语表达。
“我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贺恒之哭笑不得,赶在对方快急哭前赶紧说。
“至于上……嗯,那件事,还不着急。”
“可少主说你昨晚一整晚都没动静欸,难道说……”
阿然眼神忽然变得飘忽,他上下打量着贺恒之,表情耐人寻味起来。
“原来是这样,不过这种事情对男子来说本来就很正常啦,俺认识一个很好的调理这方面的医师需要介绍给你吗?”
在意识到对方说什么时,贺恒之的脸一下子变得涨红。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并没有那方面的困扰!”
“啊?长公子不便秘?欸,奇怪,那为什么从昨天到今天,这么久了都不想?”
贺恒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毕竟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从来没有人会这么认真的和他讨论这方面的问题,
幸好,就在他试了好几次也说不出那几个字眼时,一道声音解救了他。
“喂,阿然!不是早就嘱咐过你吗?不要多说话,长公子可是正经家族里出来的公子,说话文明一点,不要天天「屎尿屁」的挂在嘴巴上啦!”
“就是,就是,把少主好不容易带来的长公子再气走可怎么办。”
这是另一道声音,
还不等贺恒之觉得奇怪,第三道,第四道,第五……接连响起。
贺恒之猛地一怔,之后循声望去,
只见在床头那扇半开的窗棂外,总共冒出了一,二……五,六,六颗毛茸茸的头颅,
她们一个两个,看过来的都是同一个表情——
「慈祥」?
贺恒之下意识地猛地捏住被角,他问,
“你们……在这多久了?”
梅姨:“回长公子,其实也没多久,就区区半个时辰吧。”
……
半个时辰是可以用没多久来形容的吗?
贺恒之捏着被角的手更加用力,脸更是红的厉害。
梅姨察觉到了他的窘迫,宽解道:
梅姨:“抱歉啊,长公子,其实我们只是担心你初来乍到会睡不好,便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可没想到,竟一不小心就看入迷了!”
梅姨:“长公子不愧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睡相真好,一点儿都不像这一群皮猴子,睡觉时是一头,睡醒睁眼就到了另一头了。”
元灵:“不仅是睡相,睡颜也很好看!比我缝得最好看的那只娃娃还要好看好多好多好多倍。”
流星:“虽然夫子曾说,随意评价人外貌是件非常不礼貌的事,但少主也说过,想说的话就要说,不要憋在心里,所以我要说,你比我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好看。”
……
像是安排好的一样,一人一句轮流夸完,又再轮了一遍,贺恒之好几次想道谢,可根本插不进去。
在今天之前,他根本就从不知道世界上竟然存在这么多的夸人的话,
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听到的夸奖比过去八年听到的加起来都要多。
梅姨:“对了,听说……贺家的公子们早晨都是要沐浴的,那咱们是不是该备些热水?”
流星:“我知道我知道,我在书局的连环画里有看过,是那种要加花瓣的高级沐浴!”
流星激动地举手示意,但立马挨了个爆栗。
元灵:“错啦,笨蛋,加花瓣的是北方的习惯,咱们长公子生在扬州,长在扬州,自然遵循的是上京盛行的熏香习俗啦!”
流星:“可咱们寨子里现在也没有香只有花瓣啊。”
梅姨:“那倒不重要,香可以置办,重要的是长公子想要哪种。”
“不,不必,这样就很好。”
贺恒之并不是在客气,他是真心的,
寻常人家三日才沐浴一次,世家大族大多一日两次,而贺府则要一日两次,
可那又如何?
洗得再干净也掩盖不了心里的脏污,他不想和过去再有一点点牵扯,
清风寨如何,他便如何就好,
可显然,清风寨众人不这样认为。
“那怎么行!一定要按照长公子的习惯来,不然公子住的不舒服,看不上我们少主……”
贺恒之:“看上?什么看上?”
元灵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捂住嘴巴。
老人们都说,事以密成,
尤其是姻缘这种东西,要是让长公子知道,她们整个寨子对他觊觎已久,那还得了?
不得连忙拄着拐连夜逃离。
最后还是婉阳站出来打了圆场,
“那个长公子啊!你别看我们寨子破破烂烂的,就以为少主是败家女,她很厉害的,之所以寨子这个样子,是因为遇到了些意外和变故。”
婉阳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一个人莫名其妙失踪八年,又莫名其妙像个杀神一样回来这样奇妙的事情,只能含糊其辞,
“总之就是,贺家能给的那些,我们少主也都能给,哦,除了刺杀!”
“长公子放心,别说是刺杀了,你待在这里,我们少主会保护你,保证无人敢动你!”
流星在一旁也附和声连连,
“是呀是呀,长公子,婉阳姐说的对,我们少主她相貌长得好,力气又大,会把来欺负你的人都打跑,还能扛着你绕着寨子跑三圈都不费力,你要是嫁给……”
流星一时嘴快,险些又要把事情说漏嘴,幸亏婉阳眼疾手快,一把将人嘴巴捂住,被迫暂离。
流星:“?”
婉阳:“小孩子不懂事,叫长公子见笑了,不过流星说的没错,我们少主真的是很好很好很好的一个人,有了她保护,长公子可以放一百个心暂且安置在这。”
梅姨:“是啊,是啊,我们少主一诺千金,从不食言!”
呵,一诺千金?从不食言吗?
贺恒之死死攥着床栏,由于太过用力,他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明明,就不是这样,
明明当年她也说过会好好护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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