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从宁合住的瓦房往东走四里路就是林家,家主林三儿是个寻常屠妇,夫郎姓江,她们家在村里算得上富户,房子虽然小,也是用的黑瓦灰砖。

地上被有意清理过一般,只在残缝里依稀可见脏污血迹。

“道长请用茶。”

林顾小心翼翼地,连头也不敢多抬高几寸,手里的茶杯甫一放下就着急忙慌地跑进了后院。

这个女人在他们家住了好些天了,是爹请来的“收妖师”,据说是爹在望江楼无意中碰到的,她听说浮塔村有妖,表示一定要来看看,分文不取。

怨不得爹不顾名声也要带陌生外女进家门,实在是妹妹的手总抖个不停,本来好好的活泼伶俐的一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逼得满眼哀怨,什么书啊,字啊,都不肯再写再练了。

这道姑模样十分俊秀,眉目如画,身上淡天青色的绸衣好像永远也不会沾上尘埃,比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斯文干净。

他扶在门框后边静静地看着,看着她在眨眼间飞至树下,在正烦躁不安的妹妹跟前,好奇地蹲下身子,双眸温和。

“你的手怎么了?”

陈璃本来看着那天色出神,忽然被后院里一个嚎叫着锤树的小女孩吸去了目光。

小女孩的右手一直在抖,似乎是为了防止再抖个不停,几乎是每隔一眨眼就要锤一次,指节处都是坑坑洼洼的紫红色,新伤旧伤交错着,十分狰狞。

这方法真是徒劳无功得很。

小女孩不再锤树,倔强地木木站着,眼泪大颗大颗地像是豆子般滚落下来,融进湿润的土地里。

“是禁咒。”

陈璃盯着她的手,目光深沉地看了一会儿,带着些感慨轻声开口道。

“居然是我能够解开的禁咒。”

林诺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腕被眼前的女人紧紧握住,一股奇异的温暖流经她的手心,打了个旋,又恢复了平静。

她吸了吸鼻涕,仍然如在梦中。

陈璃笑而不语,心里漫上淡淡的酸楚。

这咒也过于毒辣了。

她还从来,从来没有见过师尊会有这般凶狠的一面呢。

-

“……有点生。”

那碗从卖相来看就很一般的东西无论怎么嚼,都难以下咽。

宁合一开始真是欢欣激动得不行,她给他下厨了!他第一次吃到除了爹以外的人特意做给他吃的饭菜!

他知道姐姐从来都不会进厨房,姐姐要身上永远佩戴香囊,气味清清爽爽的。

可她竟然不在乎这个……弄得他又开始想入非非了,连着那个梦,他现在只想钻到被窝深处,别让她看见他此刻的神情。

“再煮一会儿?”

芷溟瞥了一眼坐在床上的宁合,他此刻面色微红,嘴唇发白,额上有细汗,看上去虚弱,可一双眼睛还是神采奕奕的。

加了些柴火,锅里剩下的粥终于熬得稀烂,那气味清甜迷人,芷溟便给自己也盛了一碗。

粥还是太烫了,只能搁在床边的黑色木头柜子上。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冬日里很少见这样大的雨,沙沙作响,卧房内更加显得出奇安静。

“我猜你吃过三牲,但是肯定没吃过其他的什么,鸡啊鸭啊……”

“其实那道板栗炖鸡应该改良一下,板栗仁要磨得更细些才好。”

他此刻笑语盈盈,十分期待给她再弄些好吃的。

她心里有事,有时候会发愣,他想看到她笑,不想看到她愁眉深锁的样子。

芷溟淡淡回道。

“我不能吃鸡。”

“啊?”

“也不能喝酒。”

“为什么……连吃喝也要被管着?”宁合闷闷不乐的。

芷溟垂下眼眸,慢慢地,心好像被什么刺中了般,拉扯着,这痛轻微,却难以忍受。

她不仅不能吃鸡喝酒,甚至连待在陆地上的时间也有限得很……

“那我们过几天去望江楼吃烤鸭,然后去听戏,要早些去,容升苑的戏票要提前买。”

芷溟还真的没听过戏,颇为好奇,但是瞧宁合如今的状况,一时有些为难。

“你病着呢,怎么去?”

“马上就好了,说不定明天就好了。”

宁合为了表示自己好了大半,神态自若地翻身下床,端起那碗粥咕噜咕地喝完了。

喝了之后整个人一身都熨帖得很,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重新缩回了被子里。

“还没煎药。”

芷溟不知道他打算睡多久,那大夫说了晚上还需要喝一回药。

“明天再喝吧?”

她对上他哀求的目光,心里像是被锤子凿了一下,忍不住轻笑一声,摇摇头。

雨势收敛了,沙沙声不再有,空中尽是潮湿的尘土气味,伴着新鲜又陈旧的,苦涩刺鼻的药味。

“芷溟……你要不要睡床上,我觉得那里面的地面,真的好硬。”

芷溟摇摇头,想也没想地就拒绝了他。

她之前真的不在意什么人族的男女大防。

也就是在前夜,那个困惑迷幻的时刻过后,她入水去曜日堂底部找了母亲,问了许多问题。

除了那个傻问题。

可母亲仿佛能读懂她的心,最后让她谨记——不可与人族有任何羁绊,要她尽早去象罔山,别再拖延。

“芷溟,我好想你……”

宁合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他怎么能看着她的背影说出这样的话。

可这些话,就像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堵不住的洪水。

“我现在就在你面前。”

芷溟转过身来直视着他,她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又开始发烧了,他早上发烧趴在她背上的时候就说了些胡话。

“你不明白……”

宁合心里酸酸的,也有些庆幸于她的木讷,如果她顺着他的话来反问他,他真的会羞死。

“你早些休息。”

芷溟冷着脸说完便一闪身进了田螺内。

踏入的那一刻脚步有些踉跄,她干脆顺着这股下落的势头躺了下去,肩膀撞得火辣辣的疼,她打了个滚,滚到了之前坐下的地方。

许是回想起了什么,她的脸颊泛上一丝可疑的绯红,呼吸也凝滞了下来。

-

等进了容升苑落座的时候,芷溟还在想那盘烤鸭。

色泽盈润如玛瑙,肉质紧实,泛着莹莹的红光。

吃起来的味道完全不输红烧肉和牛肉汤,特别是那个蘸料,是一股直冲脑门的甜和鲜,她无法分辨出这些菜里哪一道在她心里称得上是第一。

她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被宁合兴致勃勃地摇晃手臂唤回了魂,指着看向不远处的红木台子。

那女角儿脸上厚厚的盖着一层□□,眼睛被粉脂绕了一圈,衬得大而灵动,头发挽成一个蛇髻,上披了许多珍珠流苏,戴了一顶白玉冠,冠上镶嵌了一颗红宝。

男角儿穿着灰色的粗布衣衫,头上干干净净的,连发饰也没有,脸上的笑纯真爽朗,背着一筐药材正打算过了断桥去湖西的医馆卖。

一阵欢快的鼓点声伴随着悠扬的笛声,座下看客脸上通通泛起了心领神会的笑意,大部分都是人夫。

“最爱西湖三月天,斜风细雨送游船,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

芷溟虽然听不清,却也慢慢入了戏,大约的故事是白娘子为了报曾经的救命之恩,教了许仙一身医术,两个人一起开了医馆,师徒相称多年,就在即将捅破那层窗户纸结为妻夫的时候,佛僧法海出现,要杀白蛇,也要杀许仙肚子里那个可怜的孩子。

这部戏拆成了上下,在水漫金山处停住,惹得下面第一排的人夫纷纷红着眼跳脚,冲去后台逼那掌柜的再去求角儿演完。

不过大部分看客都是这出戏的熟客,戏完了就散去了。

坐她们后边的郎君抹起了眼泪,扭头跟旁边的跟班断断续续道。

“果然嘛……人妖不能相恋……咱们怎么来看这样的戏……哭死我了……”

“少爷,这都是人编的,世上没有这么好的女人,有也是妖,嘿嘿……”

一番话说得芷溟和宁合都有些呆,没过多久茶博士便走了过来,他陪着笑,请这儿聚集的看客离开,说待会儿需要清扫一遍场面,下午苑里还得演刘沉香劈山救母。

“你们是第一次来吧,害,没事,多来看几遍就好了,第一次看这个故事是有点心伤……但是呢,结局美满,我都跟你们剧透了,买票吧,下场在后日上午开演,也是这个时辰。”

“结局是好的?”宁合难以置信地反问,他想不出来这戏该怎么写才能让一人一妖在一起。

“好得不得了,许仙从一个没有母父的穷小子摇身一变,成了……咳咳,反正是不能说。”

“你快说!你快说!”

茶博士陡然挨了那后头坐着的愤愤不平的郎君好几拳,扯长了嗓子哀嚎几声,差点翻到下一阶去。

他心惊胆战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自己的身子被无形的手托了一下。

他装作不在意地,胆怯地看向那个方位,一位道姑站在风口里,长得颀长俊秀,仙风道骨。脸上的笑淡淡的,明明是暖玉似的人,这笑却似乎满含风霜。

一阵清风吹来,卷着一小片土黄色的符纸,在芷溟脚边停住了,她对这道姑很是眼熟,想起来是那天在望江楼救了宁合崴脚的女人。

她也在看着自己,幽深的目光无法言喻,像是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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