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专家

许脉……

明显是属于女性的名字。

但不是宋宛熠的笔迹。

宋宛熠的字娟秀细腻,是一种向敛起的柔软。而这里的行书笔势潇洒飘逸,如破雪而出的竹,枝枝节节都是风骨。

顾怀翡转动着拇指处的羊脂玉扳指,盯着这一页无声地看了很久。

不知道宋宛熠送出纸笔,让对方在自己本子上签下姓名时怀着怎样的心情?

敬仰?抑或喜欢?

不论哪种,都说明她对宋宛熠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

顾怀翡指腹在页角上重重地捻了一下,缓缓合上牛皮本。

她拎着本子上楼,推开书房的门,走到墙边六层高的大书架前。

上面四层堆满了宋宛熠的医学期刊,笔记和打印的PPT则摆在了底下两排。

之前宋宛熠说,放在这里的所有笔记她都可以随意看,不用事先征得许可。

顾怀翡的指尖便落在右手边第一本上,封面右下角,贴着的白色标签已经泛黄,上面记录的年份是十年前。

顾怀翡轻轻翻动着笔记本,视线依次向后扫过。

九年前、八年前、七年前……不知那位许女士从她书的哪一页开始出现,往后的岁月中,又占据了多少分量。

她相信以宋宛熠的眼光,能放进心里的,一定是如金似玉的人物。

只不过……

顾怀翡无奈地笑了下,早已知晓宋宛熠是因为失恋才来的B市,也想要确认她倾向的是哪种性别,但真到了可以确定的这天,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自以为的那般淡然。

还是会在意。

顾怀翡屈指在书架的木板上扣了几下,把心头起伏翻涌的情绪尽力压了下去。然后按照年份,把拎在手中的牛皮本放回去,跟宋宛熠积累多年的其他笔记本并排摆在一起。

虽然很想找寻许脉在她生活中存在的痕迹,了解她是怎样的人,但还是不要去看了。

她尊重宋宛熠的一切过往,同时也会站在她身边,永恒地、坚定地,替她隔开过去与未来。

她可以耐心等待,等到宋宛熠认为时机恰当的那天,由她本人亲口讲述那些自己来不及参与、也尚未了解的曾经。

宋宛熠这一觉睡得不太好,梦境叠着梦境,早晨被闹钟吵醒时只觉得头脑发胀。

又赖了会儿床,直到女住院医师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从外面开锁进来,宋宛熠才从被窝里坐起身。

女住院医师挺惊讶,连忙掩上门:“宋医生还没起床呀,昨晚有突发状况忙到很晚吗?是不是辛涵出什么事了?”

“没,是我不小心睡过了。”宋宛熠抓过挂在床尾的羊绒衫,准备换衣服。

女住院医师哦了声,打开自己的储物柜,掏出白大褂,边穿边感慨:“辛涵那小姑娘,哎,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就得了这么个病,人生还没开始呢,眼看着就快凋零了。”

宋宛熠脚踩进鞋中,下了床,弯腰叠被子。女住院医师往窗台瞟了一眼,见往常放花瓶的位置空荡荡的,忍不住出声道:“宋医生。”

宋宛熠拍了拍枕头,拉整齐床单,抬头看向她。

因为路珂那个大喇叭,昨晚辛涵收到一大束花、还有宋宛熠安慰她的那番话已经在科里传遍了。

路珂没心没肺惯了,大大咧咧地在小群里公开说:“呜呜呜,我们小宋医生好暖啊!”

其他人怎么想的不清楚,花为什么那么巧刚好是剑兰,也暂不追究,但宋宛熠鼓励辛涵,说她一定会等到自己的盛放,总觉得不太合适。

女住院医师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宋医生,现在没有旁人,我就直白地说了哈。其实辛涵的情况,你我都知道,希望不大了。”

“你不该许诺她一定能治好的,任何病例,即使只是感冒发烧,都有几率发生意外,没人能担保什么,神仙也不能。”

“我明白她下午偷跑出去,心灵上很脆弱,你那么做是为了安慰她。但好心是救不了命的,还容易引火烧身,我们做好分内事就行。”

女住院医师讲完,怕自己话说重了,又急忙补充道:“我没别的意思,宋医生,就是觉得你太善良了,做我们这行性格不能太软的,容易伤着自己。”

宋宛熠默然站在床边,看着挂在栏杆上的白大褂。

指尖抚过白大褂整洁的衣摆,宋宛熠低声说:“谢谢提醒,我再想想吧。”

八点钟,主任带着全体医护早查房,巡到最后一间病房,刚推开门,辛涵就扬起手情绪高昂地打招呼:“宋医生。”

她依然满脸病容,肤色是暗沉的蜡黄,但眼底的光跟床头柜上的花束一般灿烂。

她热切地展示着那捧剑兰,开心地说:“宋医生,谢谢你给我的花瓶,配我男朋友送的花可好看了。”

主任走到床边站定,隔着病床深深地看了宋宛熠一眼。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花不是辛涵男朋友送的。

宋宛熠却顺着辛涵的意思往下说:“不用谢,你喜欢就行。”

主任收回视线,避免引出更多关于辛涵男朋友的话题,中断了她们的谈话,开始每天的惯例问询。

等查房结束后,一行人离开病区,主任朝宋宛熠示意了下:“小宋,跟我去那边聊聊。”

电梯旁有个小露台,烟瘾大的患者家属平时会在这儿匆匆抽几口烟,玻璃门一关,就是一个无人打扰的独立空间。

两人走了过去,主任手肘搭在不锈钢围栏上,扭头看向身侧,问道:“买花那件事,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她解释?”

在疾病面前,不止爱情,就连血浓于水的亲情也往往因现实压力退缩。

年轻的男孩双肩稚嫩,扛不起这么沉重的担子,已经不会再回应辛涵的感情了,早晚有一天她自己也会知道这个事实。而蒙在鼓中的时间越长,被欺骗感和背叛感就会反扑得越厉害。

换成其他医生,肯定会找机会私底下跟她解释清楚,道个歉,不让她继续误会下去。然而宋宛熠低垂着视线,久久没有给出答复。

沉默也是一种表态,主任叹口气,无奈道:“昨晚跟你说的话,看来是没听进去。”

“或许会有奇迹……”过了很久,宋宛熠才揉搓着自己白大褂的袖口,轻轻开口,“只要有求生欲,就还有可能。爱情是她痊愈出院的最大动力,我做不到,剥夺她的希望……”

宋宛熠说完,再次安静下去。

旭日初升,朦胧晨曦掠过枝头冬雪,铺在宋宛熠瘦窄的肩上。整洁的白大褂被照得微微发亮,绝对清澈,也绝对真挚,正如她的眼神。

主任无言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从她柔弱的目光里,读到了一个医者的慈悲。

宋宛熠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来电人备注的是赵院长。

主任伸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宋宛熠便朝他点头道别,然后推开玻璃门,走出去接电话了。

主任突然想抽根烟,摸遍衣兜才想起自己还在戒烟期,糖倒是有大把。

撕开糖纸,嚼碎糖块,清凉的薄荷味一下从咽喉冲到颅顶。他头脑非常清醒,此刻却分辨不出,究竟是宋宛熠太年轻,还是自己已经老去。

宋宛熠握着手机,快步走进楼梯间,按下接听:“赵伯伯。”

“宛熠啊,我看你排班表,今天是下夜班吧?”

宋宛熠答:“对,刚交完班。”

“是这样,等会儿你忙完来趟我办公室,没什么大事,不着急啊。”

“好的,赵伯伯。”

下夜班这天宋宛熠通常不会很早离院,会留下来整理昨晚来不及补的病历之类的。

挂断电话,宋宛熠便回了值班室,做完手头的工作,跟科里人说了声有事出去一会儿,才搭乘电梯下楼,穿过住院部门前的小花坛,往对面的门诊大楼走去。

赵院长的母亲跟她奶奶是老同学,出发来B市前,宋厚延特意准备了一块普洱老茶的茶饼,让宋宛熠带给他尝尝,劳烦他进修期间多加关照。

不是很近的交情,工作也都忙,除了送茶饼的那次,平时再没碰过面。这次对方突然打电话来,宋宛熠猜不出是什么原因。

难道擅自送花这件事传进了他耳中?

科里人都认为她做的不对,宋宛熠心里也明白不太合适,但不觉得有错到惊动院长这么严重。

心里没底,宋宛熠双手插在白大褂兜里,有些不安地从侧门走进了一楼大厅。

这栋楼的布局跟F大一附院相似,低层是急诊、各科室门诊以及体检中心,中间楼层是会议室、报告厅,再往上就是行政部门了。

时间接近十一点,一楼各收费窗口、取药处的排队人数依然不减,宋宛熠绕过嘈杂人群,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大厅中央高悬的LED显示屏下,物业人员架起梯子,正往横梁上挂横幅。宋宛熠怀着心事,路过时短促地扫了一眼,看到横幅上似乎写着“热烈欢迎”字样,便匆匆收回了视线。

九楼院长办公室,宋宛熠在门外敲了三下,听到里面传出“请进”,才按动把手推开门走了进去。“赵伯伯,您找我。”

赵院长正在跟人打电话,见宋宛熠进来,示意她先坐,然后跟电话那头的人说:“刚刚小陈已经接到专家了,走机场高速过来,不堵车差不多半小时到。你先去饭店准备着,等下我接专家一起过去。”

挂断电话,赵院长从办公桌后走出来,宋宛熠忙站起身。

“不用拘束,你坐。”赵院长长着张国字脸,但由于发福,线条圆润不少,削弱了棱角分明的凌厉感。银边眼镜后的眼睛是温和的,朝宋宛熠淡淡地笑着。

从冰箱旁的茶水柜里拿出一瓶饮料,放到宋宛熠手边的茶几上,赵院长坐到她对面,笑着说:“听你爷爷说,你不怎么爱喝茶,就不给你倒茶了,别怪我待客不周啊。”

“不会,我喝饮料就行,谢谢伯伯。”宋宛熠拿起饮料,没扭开瓶盖,只是握在手里不安地摩挲着。

“看见我这么紧张吗?怪我了,平时太少找你,生分了。”赵院长看出她的不自在,没提正事,先闲聊了几句。

“你过来也快两个月了吧,还适应吗?普外科从建院起一直是我们的重点科室,在全国不说数一数二,但掉不出前三。”

“当然你们一附院也很厉害,不过我们专业分得更细,疑难杂症处理得更多一些,工作强度相对也大一点。”

“觉得辛苦的话就跟我说,我去找你们主任聊,看下怎么更合理地分配任务。在院长这层身份之前,我还是你伯伯,这些都没关系的,你放心讲。”

宋宛熠摇头:“不会,主任和科里的同事都很照顾我。”

顿了下,宋宛熠主动问道:“伯伯今天找我来,是为了……”

赵院长给自己倒了杯茶,解释道:“是这样,你也知道,我们院只有普外科作为王牌,外科系统发展得比较单薄。为了培养其他科室的人才,经常需要从外院邀请专家过来做专题讲座。”

“这次就巧了,来的刚好是你们一附院的女专家。刚好你也有空,中午就一起吃顿饭。”

宋宛熠摩挲饮料瓶的手忽地顿住了:“女专家?”

“是啊,才三十多岁,比你大不了多少。你们年轻人有话聊,等会儿帮伯伯招待一下。”赵院长笑呵呵地说。

一附院,外科系统,三十多岁的女专家。

这些限制条件加在一起,除了她,宋宛熠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

心脏咯噔一声,跳错了节奏。

宋宛熠能清晰感觉到心脏一瞬放空,而后极缓地涨了下,又涨了下,而后咚咚咚咚一下追着一下,飞快地复跳起来。

宋宛熠拧开瓶盖,掩饰地喝了几大口。之后的二十分钟,分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宋宛熠被这措手不及的巨大意外震得脑海一片空白,整个人呆坐在沙发中,再说不出话来。

直到赵院长带着她和几位院领导,离开办公室,走进电梯,从巨大的欢迎专家莅临指导的横幅下穿过,站到了门诊大楼的正门前。

临近正午,喧嚣了整个早上的大厅渐渐安静下来。

一辆印着B大附院公务用车字样的商务车从院门口驶进来,车轮经过的地方,留下的是郊外未融的积雪。

右侧车门打开,有人从车里走了下来,带着熟悉又遥远的微凉气息。

赵院长热情地迎了上去:“许专家,你好你好,路上辛苦了,欢迎你到我院交流指导。”

然后在宋宛熠后背推了下,让她走近前,帮她俩互相介绍:“这位是心外科的许专家,然后这位是……”

“不必介绍了,我们认识。”

宋宛熠听着她的声音,清冷的,淡淡的,如寂静山林中簌簌的落雪。

她望着那双神情偏冷的浅琥珀眼眸,那是她追逐了很多年、可望而不可即的白月光。

久违的酸涩涌上心头,声线发颤,宋宛熠用力攥着自己的指尖,如过去的五年间,满怀尊敬地念出了那个名字:“许主任……”

许脉穿着件修身的深灰色呢大衣,长发披在背后,站在刚下过雪的清冽云层下。

一附院有名的冰美人,多少人一望便再也移不开眼。只是冰塑的肌、玉锻的骨比过去多了一缕人间烟火的温度。

她朝宋宛熠点了下头,开口说:“宋医生,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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