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洋牡丹

挂断电话,顾怀翡没立刻走,坐在驾驶座里,出神地望向住院部楼下花坛里没扫尽的雪景。

许主任。

在通话的环境噪声中,她听到了这三个字。

嵌在极快的语速里,声调弱化,听不清是许还是徐。但直觉告诉顾怀翡,是前者,是写在宋宛熠笔记本里的那个姓氏。

指尖点在手机上,屏幕跟随顾怀翡的思绪而明明暗暗。

可以有临时饭局。

可以姓许。

甚至可以跟那位许女士单独共进午餐。

但宋宛熠有意瞒着她,在她问跟谁一起吃饭时,迟疑着答不出来。

难以回答也是一种答案,说明了在那一刻,宋宛熠心里的天平倾向了谁。

这让顾怀翡很不舒服。

宋宛熠临近傍晚才回到工作室,钟点阿姨做好了晚饭,正准备走,迎面碰见走进玄关的宋宛熠,笑着打招呼:“宋姑娘回来啦,哪儿来的花啊,谁送你的吗?”

“我自己买的。”宋宛熠小声回答。

“哦哦,摆在家里是挺好看的。那我找个花瓶,帮你剪了根插好。”阿姨边说边转身,准备回厨房翻找,却被宋宛熠拦下了。

“谢谢阿姨,不过先不用了。”宋宛熠声音很轻,像是不太好意思。“我……我还有别的用途……”

“还有用啊?”阿姨搞不明白,但也没细问,寒暄两句就先离开了。

入户门一关,玄关便只剩下宋宛熠。她把花放到鞋柜上,脱掉羽绒服,挂到衣帽架的挂钩上,然后取出自己的拖鞋,换上。

刚才进门前特意看了,路边彩虹涂鸦的车位上停着那台从山庄开回来的跑车。

顾怀翡在家。

宋宛熠开始紧张,也有点忐忑。

说是要自己这两天别的都不做,专门陪同许脉,但也只是句玩笑话。饭局结束后,离晚上的讲座还有段时间,院长叫了代驾送许脉回酒店休息,宋宛熠也就打车离开了。

想着要为中午的事跟顾怀翡道个歉,中途又麻烦司机绕路到附近商业街,买了一束花。

顾怀翡好像是喜欢用鲜花传达感情的,前两次自己心情低落,她送了蓝玫瑰和剑兰,寄语让自己开心一些。

宋宛熠摸着花束的包装,悄悄地想,希望也能让顾怀翡快乐。

不再犹豫,宋宛熠抱起花往里走。会客厅和厨房都没有人,这个时间点顾怀翡不会在卧室,宋宛熠便转身去楼梯旁的大画室。

玻璃门内,数十幅山水画之下,顾怀翡立在红木桌案前,正在执笔写字。

五尺全开的宣纸铺满桌面,两侧压着镇尺,顾怀翡单手撑在纸上,右臂悬肘,联笔被注入力度,墨色长锋划过之处,俱现风骨。

顾怀翡运笔流畅,但刻意控着速度,不是创作书法作品那种感觉,倒像是在通过书写来修心养性。

宋宛熠没出声打扰,抱着花坐到门前的楼梯台阶上,静静地观看。

很小的时候,宋厚延就教过她,练毛笔字练的不仅是字,更是秉性。一层层地磨,磨掉骄和躁,磨平苦与闷,直到心静。

桌案左侧已经摆了一摞写完叠起的宣纸,看厚度,应该写了好一阵子了。

宋宛熠不禁想起,以前宋经恒经常深夜独自在阁楼写字,清晨起床去上早课,总能听到从楼上传来的,风吹动宣纸的沙沙声。她上去关窗,便会看到堆满桌案,多到甚至从边缘滚落的字幅。

烟灰缸压在宣纸上,挤满的灰色烟蒂与垂在空中飘动的毛笔字变成一幅画,定格进宋宛熠幼年的记忆里。

那是她对压抑这个词,最早也最深刻的感受。

顾怀翡挽着长发,黑色高领毛衣从手腕一直包裹到脖颈。面前是连绵流云的字,身后是层峦叠嶂的山水,从宋宛熠的角度看去,只觉她站在一片墨色中。

宋宛熠收拢手臂,将花束抱得更紧。她读不懂,但能感觉到,顾怀翡有心事。

又过了一阵子,顾怀翡写完整张巨幅宣纸,扬起来对折,眸光一转,对上了坐在楼梯上的宋宛熠。

宋宛熠赶紧站起来。

顾怀翡一眼便看到了她怀里的花束,黄白混色的洋牡丹,纤细清澈,连枝叶都是无尽的柔软,没有向外的刺。

宋宛熠抱着花望过来,眼底是亮的,眉梢是软的,仿佛轻轻一揉,她就会融进蓬松重叠的花瓣里。

她仰着头,温顺地望着自己,似在等待被温柔地摸一摸脑袋。

但顾怀翡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应她的期待,只是朝她点了下头,道:“回来了,洗手吃饭吧。”

然后便合上背后的书房门,经过她身旁,往餐厅走去。

宋宛熠被留在原地,连带着道歉的话也被封住机会,无从开口。

想了想,宋宛熠把花放到会客厅的茶几上,摆得端端正正,无论在工作室哪个方位,都能很显眼地看到。

这样顾怀翡总会问一下的吧,只要她开口问了,或者只用多看几眼,宋宛熠就能顺势讲很多的话,道长长的歉,哄她开心。

然而直到吃完饭,顾怀翡都没有往茶几的方向看一眼。

她关心了宋宛熠扭伤的脚腕,嘱咐了她睡前记得喝醒酒汤,唯独没有提那束花。

“我买了一支新的外伤喷雾,药店说消淤止痛效果更好一些,洗完澡你记得用。”顾怀翡说着,把喷剂放到餐桌上,然后转身进厨房了。

宋宛熠拿起那支药,心里沉甸甸的。

昨天在沸晓山庄,顾怀翡帮她喷药时,岑老师给的那瓶就见了底。宋宛熠在医院呆了一天,自己都没想起去买瓶新的,顾怀翡却记得清清楚楚。

不知是早已买好,还是中午挂断电话后,回程路上买的。

顾怀翡依然对她细腻体贴,但同时也把自己的情绪封了起来,没有留缝隙。

跟上一次顾怀翡刻意躲着她时情况不同,这次顾怀翡没有回避,就站在自己眼前,只是……

她触摸不到顾怀翡了。

宋宛熠回房拿衣服洗漱,洗完澡出来,刚好听到二楼门扉合上的声响。

顾怀翡回卧室了,而洋牡丹还在会客厅,花瓣被中央空调的暖风吹皱,开始卷边。

炉子上煨着砂锅,酸甜的气味隐隐约约地飘出来,是顾怀翡煮给她醒酒的橄榄酸梅汤。

宋宛熠不是滋味地喝完,脚步沉重地回房,把自己扔进被子里。

手机一直在震,宋宛熠听了会儿才缓慢地伸手摸过来。

普外科工作群,路珂在嗷嗷叫地刷屏:【我的天哪!那个好看得跟女明星一样的姐姐是谁?!】

【看看这冷漠与严肃并存的表情!淡然锐利的无敌学神气质!这就是传说中直弯通杀的顶级御姐啊!!!】

【你在哪里偷拍的?快带我去带我去!】

女住院医师回复她:【你仔细看看呀,这是咱院的报告厅。】

【不是偷拍,大家都拍了,我在后排往前看,齐刷刷的全举着手机,跟看演唱会似的,笑死。】

副主任医师也凑热闹:【呦,冰美人啊。好像是小宋他们医院的专家吧?挺有名气,我看过报道她的新闻,这是来我们医院开讲座了?】

【是,刚结束,明天下午还有一场,主题是心肺联合移植,感兴趣的赶紧来看啊。不过你们感兴趣的是人,还是讲座啊?】

女住院医师发了个捂嘴笑的表情。

路珂很诚实:【人人人!宋医生,明天有空一起去呀,你们院的专家诶!@宋宛熠】

路珂在群里呼朋引伴,宋宛熠没立刻回复,指尖往上滑,翻到了半小时前,女住院医师发在群里的照片。

许脉站在主讲台上,目光沉静而专注,背后是跟她本人风格一致,逻辑清晰、言语精炼的ppt。

她在会场众人之上,在学术的顶端,但好像,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了。

闵玥踏实而热烈地生活在红尘里,她手中有一根线,许脉握紧那根线,便不会飞去天寒地远。

挺好的。宋宛熠锁掉屏幕,翻身面朝上,手上力气一松,手机掉进了被窝里。

挺好的……只是有点委屈。

顾怀翡为什么不理自己?

她的确没做好,忘记提前告诉顾怀翡不用接自己,但有错到这种程度吗?

宋宛熠盯着天花板,越想越委屈。前一天顾怀翡还抱着崴了脚的她走进书房,擦掉她的眼泪,说不会再让她哭,不会让她难过。

可她现在就很难过,不明白顾怀翡为什么突然这样对待自己。

她不是我的吗,没人能抢走的吗?那她自己把自己抢走,算什么?

宋宛熠心浮气躁,翻来覆去睡不着,跑下楼喝水,又跑下楼上厕所。折腾几次后,脑子一热,抱起有些失水的洋牡丹冲上二楼,敲响了主卧的木门。

顾怀翡打开门,便被花瓣扑了满怀。

宋宛熠站在门外,眼圈是红的,嘴唇薄薄地抿着,像在生气,也像委屈到了极致。

她双手举着鲜花,动作僵硬地塞进顾怀翡怀里。顾怀翡没接,她便维持着这个动作,开口说:“我知道是我惹姐姐不高兴了,姐姐宁愿写一下午字,也不想理我。”

“我不是故意不告诉姐姐,中午要在外面吃饭的……”

“让姐姐白跑一趟,在医院空等了那么久,是我不对。”

“我错了,以后我不会再忘了。”

“但是姐姐答应过,不会拿我当外人,那为什么……为什么不收我的花呢?”

“我感觉,在姐姐的世界里,我变成了透明的……”

“姐姐不要生我的气……”

“姐姐能不能,跟我和好……”

宋宛熠语速又急又快,压抑不住的情绪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最开始直白汹涌,而后越来越弱,越来越没底。

宋宛熠在害怕,怕顾怀翡变回世家宴会上的样子,怕自己变成被以礼相待、也被保持距离的世交一员。

她忍着涟涟泪水,执着地仰头看向顾怀翡,等一个答案。

良久之后,她听到顾怀翡轻声回应,瞬间落下泪来。

顾怀翡说的是:“没对你生气。”

宋宛熠努力睁大模糊的双眼,确认道:“真心话?姐姐没骗我?”

顾怀翡声线是温和的,但问出口的话带着棱角,刮擦着宋宛熠的耳膜。“妹妹说的每句话,也都毫无隐瞒吗?”

宋宛熠沉默着、迟疑着,她开不了口,她对顾怀翡毫无保留,只除了许脉。

没等到回答,顾怀翡继续说下去:“今天我的所有反常都不是针对你。”

“我在跟自己作对。”

“你想听真心话?”

顾怀翡一句接着一句,宋宛熠来不及反应,只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握住了,然后被用力往前一拉。

她没防备地跟随力度向前跌去,跌入从未进过的顾怀翡的卧室,然后肩膀被人一推,后背撞上墙壁。

眼眸刚流过泪,因而无比清明,她清楚地看到顾怀翡在靠近。

她能闻到顾怀翡发梢漫开的水汽,也能感觉到顾怀翡把她的手腕按在墙上的力度。

她望着斜上方的顾怀翡。

是温柔的,但也是骄傲的,高高在上的。

顾怀翡的气场压着她,宋宛熠松了指尖,象征友情的洋牡丹从她手心滑脱,砰然坠地。

她听到顾怀翡说:“我永远不会因为这种事跟你生气。”

“我也没有,只拿你当妹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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