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寒春》

酒店大厅的门开了又关,风从雪山吹来,萦绕指尖,将手中薄薄的卡片吹得哗哗作响。

宋宛熠反复默读几遍,内心渐渐被温热充满。

宋宛熠捧着花,用英语问:“送花的人在哪里?”

前台的英文略带德语口音,用简单的句式回答:“她早上出去了,回来给我花,然后又出去了。”

宋宛熠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微微有点失落。本想当面跟她道谢,看来没机会了。

宋宛熠要了纸笔,写下感谢的话,署名,托前台转交给顾怀翡,然后终于启程。

鲜花不能带入境,登机前宋宛熠把花送给了街头的流浪歌手,将这份善意传递了下去,只留下卡片,仔细地放进挎包收好。

十几小时后,飞机从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中穿出,平安降落在S市机场。

司机已经在国际航班到达口等着了,瞅见宋宛熠跟在人潮中出来,急忙迎上去接行李。

上车后,司机扭开保温杯的盖子,把还冒热气的红枣枸杞茶递去后排:“现在市区堵车,得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家。”

宋宛熠问:“中午堵吗?”

“都堵,周末,又是黄道吉日,好多人结婚,我来的路上就碰到两队婚车。”

宋宛熠嗯了声,视线低垂,黯然地捧着保温杯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

司机从后视镜瞥了一眼:“累的话躺会儿吧,我开稳点。”

“嗯。”宋宛熠低声应了,将保温杯放去一旁,抱着靠枕躺下去。

她今天结婚了……宋宛熠盯着前排真皮座椅,眼神空洞地想。

该结束了,不甘也好,悲伤也好,总该有个终点。

就到今天为止吧。

回到家,保姆热情地打开门,扭头朝里面喊:“宛熠回来了。”

然后接过司机手里的行李箱,擦干净轮子和外壳,提去楼上房间。

宋宛熠换好鞋,起身,就看见母亲满面笑容地从客厅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剥好的红心柚。

“可算回来了,现在北半球天寒地冻的,旅游太受罪。冷不冷?赶紧喝碗热鸡汤暖暖。”席颖边絮絮地讲话,边捡起一瓣柚子肉喂她。

宋宛熠咬下一口细细咀嚼,由席颖挽着手臂带进客厅。

绕过透雕的花鸟屏风,看见沙发上的人,宋宛熠睫毛低敛,乖巧地叫了声:“爷爷。”

宋厚延今年八十有三,但养尊处优,鹤发童颜,看起来不过花甲之年。穿着对襟绸缎薄袄,坐在黄花梨木的太师椅间,右手边的香几上摆着棋盘。

听到动静,他把手里的棋谱往棋盘上反着一扣,转过头来,笑道:“回来了,玩得开心吗?”

“嗯,秋天风景很漂亮,爷爷也会喜欢的。”

“爷爷年轻时是滑雪健将,比你去欧洲的次数多多了。”席颖说,“学校那边有事,你爸不知道几点才能回来,咱们先吃吧。”

保姆已将饭菜端上桌,正在盛鸡汤。主座案前单独摆了一碗没放盐的药材汤和清炖海参,是给不能吃油腻的宋老爷子准备的。

宋厚延身子骨一直硬朗,前几年毫无征兆地脑梗,晕倒在地,把一家人吓得不轻,出院后谨慎小心地照料着,生怕再出问题。

所幸只留下轻微手抖的后遗症,没有大碍,日常起居饮食依然可以自理,只是不再握得了画笔。

宋厚延按住扶手,从太师椅里站起来,宋宛熠跟往常一样走去扶着他,慢慢地向餐厅移动。

饭桌上,席颖不断给女儿夹菜,心疼地絮叨才几天就饿瘦了一圈,赶紧补补,另外还旁敲侧击地询问她突然出门旅行的原因。

跟出国前被盘问时的回答一致,宋宛熠依旧说:“压力有点大,出去散散心。”

席颖盯着她看了又看,末了暗暗叹气。

吃完饭,宋宛熠回房洗漱,等大家都睡下了,悄悄爬上阁楼。

阁楼在三层,屋顶尖尖,层高较矮,不适合做房间,索性打通做成画室和储藏间。

从楼梯过来,并排摆着两个红木桌案,宋老爷子和宋宛熠的父母各用一个。再往里走,靠墙横放六个香樟木的画柜。

秋季干燥,抽湿机被断了电,塞进墙角。

夜静得能听清风拂过字画的沙沙声响,是画柜旁的窗户留了条缝,干爽的冷风从遮光窗帘后偷偷地溜进来。

宋宛熠走过去关掉窗户,拉好窗帘,视线避无可避地落在挂在墙上的水墨画上——

是一幅尚未完成的松山听雪图。

宋厚延生病前起笔勾线,还没来得及着染,就出了变故。

这幅水墨画幅面极宽广,七尺全开,横一米多,纵长超过两米。宋宛熠的父亲水平有限,不敢轻易续笔,于是就这么一直放着。

放成了空荡荡的遗憾,如同她那幅未能送出的《寒春》。

宋宛熠戴上手套,从画柜上层取出卷轴,揭开外包的牛皮纸,仔细地展开。

是一幅斗方大小的花鸟小品,腊梅映雪,三两只白鹡鸰站在梅树苍秀的枝干上。画的是冬景,熟绢浸染的仿古色中却氤氲出暄和的暖意。

专业画家作这么一幅小品只需几天,宋宛熠却整整画了半个月。

她想要送给那个人作为最后的纪念,每一笔每一划都慎之又慎,将无法说出口的倾慕凝在笔尖,融进画里。

医院工作忙,没有太多业余时间,她总是在四下无人静悄悄的夜里,边梳理自己对她的感情,边画下少女微酸的心事。

复勾、托裱后,画终于完成,她却没了将画送出去的勇气。

几次在医院花园里碰到对方,宋宛熠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脚步停顿,最终朝反方向走去。

既然对方已经开始了一段感情,那自己就不应该再去打扰。所谓的纪念,理应留给自己,而不是对方。

因为,我不在她心中,她却在我的整个青春里。

于是那幅画便被封存起来,跟失恋的心情一起埋进心底。

宋宛熠喜欢一个人时寂静欢喜,放弃一个人时也没有闹出动静,自己躲着痛哭几场,在家人和同事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

不过,她以为自己伪装得无波无澜,却没有逃过身边人的眼睛。

全家人都知道,她卧室里有几大本牛皮本,写满了一个人的名字。只是她不主动说,他们也不冒昧提及。

暗恋的欢喜与失落,点点滴滴,他们都看在眼里。直到今年情人节后不久,宋宛熠整个人忽然暗淡下去,仿佛丢了三魂失了七魄。大家看破不说破,她的暗恋铩羽收场。

以为她会慢慢放下,缓缓好起来,没想到大半年后,她冷不丁地说要出国旅行,并且是去雪山。

席颖警铃大作,以为她想不开,说什么都不准她单独出门。宋宛熠却少见地跟她僵持,一定要去。

最终是宋厚延发话,说去吧,换个环境,放松一下。宋宛熠这才在年假第二天坐上了去往瑞士的飞机。

回来后她脸上带着点笑模样,看着是心情好多了,但深更半夜的,怎么又跑到阁楼去了。席颖站在二楼楼梯转角处,发愁地往上看。

正要叹气,三楼灯忽然熄灭了,宋宛熠就要下来,席颖慌忙迈开碎步跑远,躲回自己房间。

隔了会儿,听到脚步经过门前,然后传来房门落锁的咔哒声。席颖背贴门板,总算舒了口气。

卧室内,宋宛熠把卷轴放进画筒,掏出手机给司机发微信:【刘叔,明天麻烦帮我把桌上的画拿去画廊吧,如果卖掉了的话,钱捐给儿童先心病救助基金会。】

发完,宋宛熠默默放下手机,指腹抚上画筒,无声地说——

这大概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小事了。

次日清晨,F大一附院普外科病房,宋宛熠的到来使得热闹的值班室陡然安静下去。

同事们正在热议昨天心外科许主任的婚礼。

作为全院第一对同性恋人,也是唯一一对师徒关系的情侣,恋情刚公布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一附院有这么句话,你可以不知道院长叫什么,但你绝对不能不知道心外科的墨爷——

一附院的高岭之花,全院单身汉心头的白月光,许脉。

众多钻石王老五前赴后继地追求多年,无一不以失败告终,最后没想到,高岭之花被刚来不到一年的住院医师给摘下了。

住院医师不光年纪小,职称低,还是个女的。

当然,活泼机灵又可爱,干活勤快工作尽心,很讨人喜欢就是了。

一众单身汉黯然伤心,但也没有太过不甘,毕竟自己跟人家取向不合,没办法勉强,从一开始就输了。只是多多少少地,会为宋宛熠感到可惜。

为什么不是宋宛熠呢?

她哪点不好,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全院人都知道,在闵玥出现前,宋宛熠已经喜欢许脉很多年了。没有明摆着说过,但大家都是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可是,许脉结婚了。

祝福当然是祝福的,只是看到宋宛熠,想起她五年来安静的守望,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

所以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沉寂了半分钟,才有人打哈哈岔开话题:“宛熠回来了啊,瑞士好玩吗?”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纷纷回神,跟上节奏,七嘴八舌地问她旅途有什么见闻,玩得开不开心。

宋宛熠一一回答,然后把抱了一路的纸箱放到办公桌上,拿剪刀划开:“我带了些零食回来,给大家尝尝。”

听到有伴手礼,气氛瞬间热闹起来,大小伙子们齐拥而上,抢着吃零食。

宋宛熠让开位置,站到外围,安静地看着他们吵闹。

闹哄哄之中,有人忽地拽了拽宋宛熠白大褂的衣袖,示意她换个地方说话。

宋宛熠跟着对方走出值班室,来到病房走廊尽头的小阳台,关上隔离门,对方说:“宛熠,你去B大附属医院进修的申请,昨天批下来了。”

宋宛熠蓦地愣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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