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若说没奇缘

泛着青绿油光的灵河畔是成片成片的疏勒草,四处可见以至于无人放在心上,但此草可算得上举足轻重,往来魂灵皆需经其涤荡,方可入轮回。

虔诚者续前缘,为恶者堕地狱,因果报应,古往今来从未有差。

然虚逐帝君第三十八万七千六百春,灵河畔骤然怨气四起,一时黑雾笼罩直卷上九霄,冲撞了苏酒神君设下的品丹宴。

本该涤洗灵魂的疏勒神君竟玩忽职守不知所踪,经查才知是忘了仙界戒律醉倒在人间富贵温柔乡中。

说起这疏勒神君,虽只一个神号,却有双形之身,花为女,叶为男,花开则叶落,叶生则花败,两不相见,是注定的年年岁岁枯荣相错。

纵同根而生,难逃命运分殊。

不成想有朝一日这叶不甘安分守己,生了戏弄之念,想看花的容颜。

花依约出绽,先是被叶一惊,待魂定后二人眼波流转,便就此倾心。

初始不敢越矩,只今朝你等我一时,明日我等你三刻,不曾误了职守,故未被察觉。

直至前几日同坐河畔听一位闲人讲述人间话本,对花柳繁华地的人间好不向往,就此一拍即合决意下凡一睹风茂。

此前二人只喝过孟婆煮坏了的残汤,哪受得住清冽的酒香,待喝尽兴了已然醉倒,飘飘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梦中只当做了双飞蝴蝶戏于林间,好不逍遥自在。

直到被押到虚逐帝君面前,方才清醒。

帝君命二人即刻分离,立誓恪尽职守,永不相见。

然叶拒不从命,花黯然不语。

帝君大怒,命人将花囚禁百年,百年后若二人依旧不悔改便囚禁叶百年,放花归与灵河畔司职,如此循环往复直至二人立誓。

奈何叶被放归后终日消沉,灵根渐枯,短短十年便无力再做涤洗过往生魂之事,怨气再起上天入地,侵入人间为恶。

帝君伤神之际,疏勒神君友人离药神君请命:让二人褫夺记忆下凡历劫,若在凡间再次相爱,便请帝君允准这桩情缘,若不曾相爱,花叶便甘受帝君惩罚。

帝君颔首应允,花叶亦无异议。

二人方要下凡之时帝君却动了私心,授意司命神君将二人写为云泥之别,一人贵不可言,一人低入尘埃;一人知书达理,一人粗俗鄙陋;一人天南,一人地北。

离药神君得知后忙药倒司命神君,擅自将二人命运改为宫廷侯爵之家,顺应天作之合。

自身则受反噬被降神格一同坠入人间。

疏勒草中的花,此生托为周朝公主,名尚谷,年十六。

此时正值任性离家出走,原打算仗剑走天涯潇洒一番,没成想自己的踪迹短短几日便在长与日记了档,老师的信直接送到了下榻的客栈来。

长与日是直属于历代皇帝的监察和执行机构,耳目遍布,找她一个人的下落自然是不在话下,这早该在意料之中。

信中直截了当给她安排了任务,长与日绿衣首座孙颐于千山书院失踪,让她替阁中查询此人下落。

尚谷阅完信长叹一口气,将信在烛焰上烧为灰烬,堂堂最擅追踪刺探之事的绿衣首座竟栽在了读书人的地方,还要她亲自去收拾。

心里虽然不乐意,但能在外行事勉强好过待在长与日中,权衡之下尚谷还是应下此事。

已入夜,窗外风乍起,吹得一片“哒哒”声,引得尚谷开窗一探究竟。

这家客舍的主人颇有几分雅致情怀,声音来源便是飞檐下悬着的许多鸡蛋大小非金非玉的圆木铃铛,看着就质朴温厚。

适才风过,内里的木珠便轻轻晃荡,相互碰撞,发出轻响。

声音不如金玉清脆,却胜在温润平和,宛如故人低声喃喃,听得人悠悠然。

这让尚谷不禁想到小时候有一个梅花样式的拨浪鼓,是选用上好质地柔和的黄花梨木精心雕刻打磨而成,触手顺滑,在她能抓握之前就总有人拿着逗她。

“哒哒哒,哒哒哒……”那欢快的鼓点一响,她便会努力睁开乌溜溜的眼睛。

映入眼帘的先是俯身之人含笑的面容,而后再是温柔地引导她伸出短短肉乎乎的小手在空中胡乱抓挠,并以此为乐发出爽朗的笑声。

不只是拨浪鼓,同样的还有一堆,四腿晃悠的小马儿,套着四五个圈的连环,甩起来的时候能发出哗哗的响声,清冽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等她能蹒跚走路的时候依旧喜欢这样的热闹,便又得到了一串串走走跳跳都会发声的木铃铛,内廷制品,胚薄又轻,如葡萄大小,挂一身也累不着。

听到那动静,宫人们便知道是这位小主子又蹿过来了,总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活儿逗弄她。

尚谷险些以为那样的日子会持续一辈子,直到某一天,总爱偷偷喂她蜜饯的莺儿姐姐在她面前流着泪,梨花带雨,说对不起先帝。

好在长与日的密使及时赶了回来,才将已经口吐白沫的尚谷拍着背呕得天昏地暗,带回了长与日。

不久,礼部对外发丧,帝崩,年三岁。因年幼及在位日浅,不欲劳天下,薄葬。

这是史官记载的尚谷的一生。

皇位更迭,而她苟且偷生于长与日,过了十三年。

尚谷当日决定出走长与日,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好像对不起一些人,她似乎忘了一些秘密。

这种若有似无的愧意实在侵扰她良久,却又难以宣之于口,只能自己折磨自己。

所以她才要孤身去远方,找寻找,去选择,以期落子无悔。

仲都不愧为京畿之地,窗外满目繁华,灯火如繁星,以北边尤甚,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潮涌去。

引得尚谷好奇问了店家,得知北面今夜是有“抢彩头”的活儿,由本地的富商出些彩头引得各路人士大展身手博得台下众人一乐。

常见的彩头有谷物猪羊,也会有些特别的如精致时兴的头钗,上等的文房四宝,甚至邦外的稀奇小宠。

小二描述的绘声绘色,若非活计在身,恐怕早就跑去热闹热闹了。

尚谷对彩头没什么兴趣,不过这样人多且能看到各路人马纷纷秀技的时刻,她不想错过。

听罢小二所言,所幸尚谷即刻就出了客栈,否则便会错过一块失踪数十年的琴体。

享有百年盛誉的第一琴师谢机的手作,望中南。

谢机死前将此琴赠送与友人侯阳,侯阳死后由其女珍藏,但在举家搬迁途中遇到盗匪劫掠,此后便不知所踪。

也有一说是侯氏当时因拮据将其卖给都中贵人,具体是哪位就一无所知了。

能确认的便是此后数十年从未有过下落,因这一际遇使其荣登十大名琴之首。

可望不可得之物最易受人追捧,其身价一度跃为十大名琴榜首,但随着盗匪被朝廷诛杀且收缴时未发现而告终。

世人都以为望中南早已在劫匪手中被暴殄天物成为烧火棍,却如何也不会想到会以这样突然又朴素的方式出现在眼前,没有夸张的噱头,没有富丽的琴架,甚至散落的弦也无人续上,只在这一方街市被当作彩头草草送出。

尚谷的母亲年少时曾因琴技名动一时,故而她对琴的了解颇深,在书上初见此琴样貌时就印象深刻。

琥珀光的幽深琴身,琴腰内收处是刻刀拉出极细但韧的蒲苇丛,琴面微弧似人定时分的低垂苍穹,玉石嵌的十三徽星列其上,蚕丝冰弦紧绷于首尾间,松风入月之声跃跃欲出。

此时的琴身自然不复往日,尚谷为确认在人群中穿过来到台前,只见尾部的大漆已经斑驳,最具特色的蒲苇丛在岁月的洗拂中线条感渐渐磨浅。

“等一下!”富商笑呵呵地将琴木端起要交接给方才在台上作舞的男子,尚谷匆忙叫住。

富商将琴木放在男子手中才转过身来,“这位姑娘可是也要登台竞技,那要先去登记才行。”

男子接过琴木抱在怀中,自然感受得到尚谷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胸前。

果然下一刻尚谷便伸手指向自己怀中,“在下与这琴木有些渊源,可否请公子在台下稍后,容我用下一轮的彩头一换。”

“怕是不方便。我与这琴木也有些渊源,爱莫能助。”男子并没有愿意出让的意思,随即将琴木当作旗幡立于身前跳下台去。

“哎姑娘下一轮的彩头可是金钗,也是不错的,可要……”

“多谢,不必了,诸位尽兴。”尚谷还想找人商谈一番,哪怕是出高价也行,毕竟与刚才各类珠玉金银相比,这才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

况且方才那人浑身没什么朗月气质,这琴在他手里能分辨出和朽木的区别吗。

人头攒动,尚谷个头没什么优势,时而看得见时而看不见那男子的身影,只好先退到外围,借力攀到一处酒楼的二楼雅座,才找到他的踪迹,正要上马离开。

尚谷忙跳下去拦在马前。

“又是你,我方才不是说过了吗?此琴我是不会出让的,实话告诉你吧,这是受人之托来取的,你还是别惦记了。”男子拉住缰绳止住马儿的前蹄,见是还不死心的尚谷,多解释了一句。

这话不假,他对于这琴不感兴趣,是慈姑特意让他来拿的,慈姑照顾他多年从未向他索取过什么,难得开一回口,那他是说什么也要带回去的。

“我愿出一百金如何?我也实话实说,此琴的原主人谢机正是家母的师祖,意义非凡,这才纠缠公子。”

面前的人遍身绮罗,不是缺钱的人,但尚谷此时想不到更好的条件了。

“一万金我也不卖,快让开。”

尚谷纹丝不动,马儿“噗噗”的热气喷到面前也不在意,抬眼看着男子问出一连串:“琴曲《怨歌》的段落结构暗合哪部典籍的篇章数?琴谱《百易遗音》**有几种调弦法记载?‘百衲琴’用了何种特殊工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若连这些东西都不知道,他身后的人又如何会对琴艺精通,尚谷不愿名琴蒙尘,当下世间,只有她母亲配得上这琴木。

男子似乎是觉得尚谷的认真显得可笑,轻嗤了一声,正眼都不看尚谷道:“谁说一定要懂琴的人才能有琴?我是不懂这些,但恰好听过一耳朵关于琴亦有缘分之说,方才若你早来一刻便能与我同台争先,却堪堪错过,属实无缘,又何必强求。再说师门传承,若当真心存敬意,怎会使其流落至此?”

字字言之在理,尚谷不语,只能让开半步,使其策马而去。

但并未死心,随即解开酒馆旁不知是哪位的马,纵身一跃上马追了过去。

终于远离人群聚集之地。

男子听到身后的马蹄声随自己的动作停下,猜到是尚谷,没耐心地转过身,“追到这儿,是要强抢吗?”

“不,我会按照先前说的,给你一百金。”

男子方才的漫不经心散去,眼中也无戏谑,声音收紧,“那就是强买强卖了。”

他这么理解尚谷无话可说,不再多言,拔剑刺了过去。

男子腰间挂着的刀刀鞘缀着红绿宝石,应该是做佩饰的容刀,少有见光的时候。见尚谷刺了过来立刻被抽出来挡下。

刀剑交锋数个回合,尚谷心下便明了此人不如自己,螺旋上绞,花里胡哨绕他手腕擦过几次,用力一挑将刀甩了出去,插入道旁的木杆,木杆摇摇欲坠并未倒下。

他没了刀,尚谷顺势近身过去夺琴,想用剑往他手上佯装下劈迫使他松手,没想到她还没碰到琴,对面将琴一横打算用来挡住她的剑。

这样的人更不配拥有望中南。

投鼠忌器,尚谷一时不好下手,心里是逐渐被惹毛了,先前残存的愧疚也不复所在,她不得不罢休。

“铿!”一只短剑从巷口扔了过来,将尚谷即将划过对面肩头的剑击偏了数寸,来人了。

一男一女策马冲了过来,尚谷只好分心先去应对那二人。

先前的那男子则看着没多添一道伤痕的琴木吹了口气,牵着马儿到边上悠哉观战去了。

随后又来了一中年妇人,一身素色打扮,看好戏的人见她来了就从马上下来,将琴木往人面前一递。

“看,慈姑,就是这个对吧。”

他口中的慈姑看了看,迟迟没伸手接过,而是伸手比划了一堆。

不会说话?

尚谷盯着那琴木,一分神发尾竟被削去少许,飘飘扬扬终落在地面。

竟然真的伤到她了。

那就先解决了这两人,尚谷眼神凛然,回过神来一心对付这二人,手上的力道只增不减,每被挡下都是刺耳的铿锵声,旋即收回剑身翻飞宛若大珠小珠砸玉盘,干脆利落地飞溅又落回再弹起。

“住手。”这一出声打断了对面二人,尚谷剑尖直指其中那男子的喉头并没有放下的意思,但暂时也未更进一步。

那位慈姑走上前来就冲尚谷比划了一番,尚谷看不懂,转向抱着琴的那位。

怀里抱着好不容易守下的琴,一脸不乐意地开口:“慈姑她说,这琴可以给你。”

这好消息将尚谷砸得有点晕,侧首挥剑离开男子的喉头,但剑尖往后撩起他头发一抹,也落下一片才算完。

收剑下马,虽然正是自己要的结果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方才还守得跟什么似的,这一下就送给自己了。

“真的给我?”尚谷看向那位慈姑,见她不会说话,便指了指琴,又指向自己。

这一问抱着琴的男子也来劲了,对着慈姑也发问:“真的就这么给她,她刚才对我可是不客气。”还伸手指了那依旧扎在木杆上的容刀给慈姑看。

慈姑人如其名,面色温柔和善,冲着自家公子比划了一番,从二人的神色尚谷推测出确实是要给自己了。

因为抱着琴的那位脸色十分不爽。

只好主动给了个台阶,赔礼:“方才是我情急失礼,多谢公子不予计较。”

对面也是识相的,也可能是非常吃这一套,听尚谷这么一说也就算了,将琴木递给尚谷。“算了算了。”

慈姑又对他比划了什么,目光看向尚谷。

“慈姑问你叫什么名字?”

“嗯?”

“受了东西问个名总不过分吧。”

“不过分,尚谷,山间谷。”当然是不过分的,尚谷只是觉得正常情况应该是收受的人会问对方叫什么名方便日后报答才是。

慈姑听到她的名点了点头。

尚谷一头雾水,脑中回想一番最终确定——她与眼前这人绝不认识。

“啊?我也要告诉她名字,为什么啊?……好,好吧。”慈菇又同眼前这位宋差不知说了什么,短短这么点时候便从宋差脸上看到了疑惑转为惊愕再转为接受。

他们二人间的加密语言一来一回,尚谷也看出来了,这位慈姑虽然不能说话,但是能听懂别人说话,眼下这是在让他给自己报上名字?

“咳咳,我叫宋差(chai,音同钗),羊工差,今年十六,西河人氏,家母……不是我为什么要说这个,是不是有点早了,她都还不认识……”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除了前面的名姓和年龄,剩下的是和慈姑说的吧,尚谷没听真切,也不深究。

“宋差,我记住了。多谢,我还有事,先走一步。”琴木已经到手,尚谷无意多留,道谢后便离去。

宋差看着人影远去,深吸一口气看向慈姑,“慈姑,真的是她,假的吧?”

“那我们不留她吗?”

还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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