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谷与人约了棋,地点是一处茶楼,适逢十月下元节,解厄祈福的日子。
距离尚谷落在上一子已经快一炷香的时间了,面前的人大拇指和食指已经将那颗棋子摩挲得愈发油亮,依旧迟迟不决。
终于从玉瓷棋盒中又拿起一子,放在盘面上,认输了。
“承让。常吉的棋风亮节不设险诡,风骨更在胜负之外。”还是照例夸了一番,对付书院那群动不动就挂脸甚至掉小珍珠的家伙,这些话早就在嘴里车轱辘滚过多少遍,脱口而出不是难事。
常吉长叹一口气,深知是自己技不如人,不过并不囿于着一方成败,也不挂脸,很快就换上了一幅笑脸。
“不愧是佟度教授亲自选的,我心服口服。台下这出戏结束便是一位叫作惆怅客的说书人登场,她的故事想来有口皆碑,下棋既毕,尚谷与我共同听听故事如何。”
常吉挥手示意,侍从上前将棋具收走,换了些茶点上来。
“惆怅客?”尚谷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只觉得这个名十分……
常吉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笑出了声:“你也觉得这名起得酸溜溜的是吧,说书人惯于体会三教九流浓油赤酱般的人生,就爱诸如‘千岁忧’啊‘不系舟’啊之类的名,待你听的多了,就会觉得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尚谷笑笑不语,也许会吧。
台下的戏过半,尚谷听得懵懵懂懂,只记得将军战死,孤儿流落,男子痴情,重要的是,她不喜欢这位惆怅客的声音,过于尖细了。
女子的嗓音是容易细些,可台下这人在此基础上又夹着嗓子,听得她浑身起疙瘩。
只是看常吉的神色,十分沉浸其中。
终于等收尾了,常吉竟落下了几滴泪,侍从像是司空见惯,从容递上手巾。
“失态,失态。”借着擦眼泪的间隙,常吉发现尚谷看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无妨无妨,常吉至情至性之人,坦率可爱,怎会失态。”尚谷觉得自己拍马屁的功夫是越来也炉火纯青了,以前在长与日的时候怎么没觉得有这么多场景是可以说漂亮话的。
常吉好歹也是已经有了公职的人,至情至性完了想起尚谷的事来。“我听说书院的孙颐教授是尚谷师兄,许久未有音讯了?”
提到孙颐,尚谷一脸丧气,“是啊,说是回乡探亲,可东阳也并未有师兄的消息,眼下局势动乱,山匪四起,哎,不知师兄他……”
尚谷说得动情,引得常吉当场拍板:“尚助教放心,待我回去便立刻由官府发出寻人启事,既无坏消息,该宽心才是,切莫过于忧虑。”
“多谢常吉,常吉唤我尚谷就好,劳常吉多费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尚谷,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常吉说着端起案上茶杯,与尚谷互敬一杯。
尚谷喝完茶,眉头仍未舒展,反而叹气起来。
“尚谷这是还有忧虑的事?”
尚谷皱着眉头又摇摇头,一幅欲言又止不好说的神情。
“说了是朋友,有什么不好说的,说嘛说嘛,莫非是情感之事……”
尚谷装出一幅被人猜着心事的样子,不直接点头,算是默认了。
常吉好奇追问:“那会是个怎样的人,竟让尚谷也求不得吗?”
“也是常吉的熟人,惊才绝艳让人难以望其项背。哎,不说这种不开心的事,平白扰了兴致。”说到这儿悲从心起,尚谷伸手撑在案上扶住额头。
常吉只抓住前一句话,念叨着:“我熟悉?书院中?惊才绝艳?”
片刻后脑海里出现一个人的身影,张圆了嘴大声嚷道:“不会是!不会是——谢昀那家伙吧。”
尚谷更难受了,浑身都在发抖,似是在啜泣。
常吉起身越过案几,拍了拍尚谷肩膀,“哎情之一事最难自已……”
尚谷止住啜泣,仰头看向站着的常吉,满怀期待:“常吉与谢助教曾是同窗,应有不少了解吧,可知谢助教那样的人究竟会喜欢什么女子?”
热心肠的常吉到这里也止住了,摆摆手:“我与他不算相熟,你,算了,此人,不值得你如此花心思。”
“哦?这是为何,哎不过话确实也该这么说,谢前辈朱门绣户之家,自身也是芝兰玉树般的人,多谢常吉为我考虑。”
刚输了棋的人自然是看不得赢的人自轻自贱,“我是说他不值得,他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是吗?”尚谷眼神湿润,低声怯怯自问一般。
常吉看不得人这副样子,将自己的椅子挪了过来在尚谷身侧,压低了声音,“这种事本来也不好说,要不是不忍看你一片痴心错付……”
“什么?!老师?”尚谷听完久久不能平复,伤心地看着常吉,她是真的伤心了。
常吉不忍地点点头。
谢昀六年前还是书院学生,犹善经史,也有志气,不打算依靠家族荫庇入朝为官,而是要自己去参加国朝大考,与天下有才识之人论高低。
但在书院的最后一年却爆出了一桩丑闻,有人在谢昀的住处发现不少他的老师易荷的画像,还有表明心意的文书,以及易荷课后遗落的折扇、手串断裂落下的散珠。
谢昀自是将所有罪责揽于一身,也确实只该是他一人之过,只求书院不要让老师和家中知晓,除名亦可。
可既然捅到院长那里,便不可能善了。
隐秘也是不可能了,这等不伦的情爱故事,瞬间有如星火有燎原之势,各色各样流言蜚语在书院弥散开来。
谢昀,易荷,均被书院众德高望重者审判。
最后承担罪责的自然是易荷,按照条文律例也是“止坐尊长,卑幼无罪”。
据说堂上易荷一言未发,谢昀苦苦求情。最后并未重罚闹到别处,只将易荷调离仲都,去了偏远的西南服职五年,而谢昀被赶回家自省。
五年,五年够了,够一个人能将糊涂事逐渐抹平,也够成婚到生子。
众人都觉得易荷身为师长,不警醒自身,与学生间尺寸把握不当,学生有了如此想法也未及时察觉,算不得无辜。
事情没出书院,不至于影响前途,应是各方满意的结果。
问题就出在之后。
谢昀被赶回家后便被关了起来,家中长辈对其失望至极,不过对自家孩子也是宽纵,将过错统统归咎于易荷,想着经此一遭这孩子日后更会端正自身,尚且有救。
易荷则与家人告别后只携了一车书卷,一侍女一车夫,踏上了去西南之路。
山高路远,四处都是流寇作乱啊。
易荷一行人也遇上了。
据后来被剿灭的山匪所说,那个女子把所有的钱财都给了他们,只求不要伤人。
做他们这行的多数也是田地被军马践踏了,营生被一层层重税压垮了,只想求财,不想伤人。
那女子明明说了一切财物都给,最后却死死捂住一个布兜不肯松手,嘴上说着是不值钱的玩意。
呸!没见过谁把不值钱的玩意捂这么紧的,他们开始上手抢,将人拖拽出马车抢,拔刀试图以砍手威胁抢。
女子还是不放,找着机会开始往前跑,跑到悬崖边,无路可跑了。
山匪长刀划破她的背,看着她匍匐在崖边,夺过布兜,才发现里面确实不值钱,一些粗制滥造的玩意和不知名的墨宝,拿到集市上卖都不够路费的。
易荷有言在先,明明是自己不肯信,却觉得被当猴给耍了,于是将兜里的东西扬了,人也踢到山崖下去了。
谢昀知道这件事已经是十几天后,亲自随军追了七八天,终于将这群四处流窜的山贼全剿了。
还当地百姓一个安生。
到了易家出殡,谢昀手脚都被绑着,嘴上也绑了布条,被关在屋里依旧闹个不停,气得谢母吩咐人打了一顿,又累又痛,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易荷也永远睡了,收殓师将人拾掇得妥妥当当,家里人给找了一处文脉深厚的风水宝地,陪葬她爱的经史子集、曲艺琴谱。
一年又一年的国朝大考谢昀都未在榜上,他不再想与天下有学识的人一较高下了,他选择和易荷同样的路,在书院,当一个老师。
“你看,他这年纪,早该成婚了,至少也该订婚了,却什么消息都没有,我看呐,是还在旧事中走不出来,你也不必去自讨苦吃了。”
尚谷抿唇,喝了口茶,“多谢常吉,我知道了。”
“他们俩也是可怜人,这世道乱呐,唯有礼法一事,偏偏始终高悬如雷霆。只求若有转世,给易老师一个好结局吧。”常吉情到深处,又落下两滴泪来。
“谢昀那家伙也是自苦,我上次见他,跟坨冰块似的,像是没魂儿了一样,但愿能早日放下吧。”
轮到尚谷拍拍她的肩略作安慰。
不过常吉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下一刻就正色与尚谷告别,“已经是小女下学的时辰了,我得赶回去了,若有缘下次带你见见。”
人走远,尚谷想起前几日也是下棋时,另一位一问三不知的谢昀同窗还给尚谷发了请帖,说是下月成婚,如尚谷不嫌弃请去喝喜酒。
不过这些事都能暂且放放,今晚说了要请客的,上次因着明熹的事就推了一次。
况且宋差在书院中时常陪她,说些有趣的事,还送了一副不错的棋子给她,颗颗匀称饱满,想要凑齐十分难得,她又发了月俸,是该请客吃饭的。
聊天。
送礼。
吃饭。
听完谢昀的故事后,尚谷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是约还是要赴的,一来她和宋差分寸还算得当,日后回礼就是,二来助教这差事不长久,不用太上心,不会发生那种不好的结局的。
茶楼里面灯点得通明,尚谷出了楼才发现天幕已经低垂,忙上了马车赶着去赴约了。
瞳湖畔另一人也是马儿后脚挨着前脚赶着来赴约的,倒不是事务繁忙,而是临了了感觉生死一瞬间了方才下定决心。
明植这几日想着手帕上的邀约,迟迟未做决定,知道今日一大早,一改往日的素净,坐在镜前快两个时辰,挑选冠簪服饰起严妆。
服饰满意了,冠簪也尚可,妆面……是否过于刻意。
袖口的稻穗刺绣,是否也刻意了。
“二公子真是光彩照人,哎——怎么又要换——”
刺绣即使是在中衣的袖口,若非亲密无间难以发现,明植还是觉得不合适,去换了一身,下人早已经套好了马车。
万事俱备,就剩纠结犹豫要不要去了。
去,万一只是酒后之言,起的玩心……
不去,拂了人的好意,大抵不会有下一次了。
屋内走来走去,院内走来走去,镜前坐会儿,门边站会儿。
终于熬到了天色将晚,重任交给车夫,在一声声“快些,还能在快些吗?”中车夫一边驭马一边疏散人群,嘴皮都快出火星子了,总算将人按时送到。
瞳湖如其名,是仲都的眼,晴空碧日下尤为好看,这样灰蒙蒙的日子,则更多就是图吉利图热闹。
今日允许放灯,湖边已经陆续下了不少,明植长身立着的边上就有牵着手的两位闭眼许愿。
而他要等的人,迟迟不来。
他就站在一小块空地上,不曾挪动些许,有女子上前搭话也不应。
直到周围人来人往,逐渐冷落,灯火也稀疏了。
还不来。
侍从们不敢上前劝,你推我我推你,终于推出个脑子少根筋的倒霉蛋到明植身前,直愣愣开口:“那个,二公子,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咱们也走吧。”
看明植神色不对,被后面的人偷偷踹了一脚,又补上一句:“当然!公子要等的话,我们绝无催促的意思。”
明植整个人都落寞下来,来游乐的人真的都走光了,转身回车上。
“公子,我们真的没有催促的意思,再等等也……”
明植突然转身看着他,努力压着愠怒道:“不等,不等了!”手中捧着的河灯也随手丢弃。
“是,是,不等。”侍从话还没说完就忙改了口风,一路上再没人敢去车内和明植说话,全都和车夫挤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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