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秋风送爽,莱州林府。院子不大,倒也干净,正堂内坐着一位身形消瘦的老妇人,矮桌上放着一杯清茶。下首坐着的正是林府的大老爷,林威。
“儿子得了旨,这次说是外放青州做校尉。”说道圣旨,林威还起身向北作了个揖。
“你在莱州府也苦熬了近五年了,虽说略有官声,却总不如意。如今,圣上垂青,点你去青州,虽说校尉也不过是六品堂下官(校尉:正六品堂下官,官职名,掌管一个州的军马事宜),可总比你现在的典军有实权(典军:正七品堂下官,官职名,是州将军的属官,掌管文书记录),毕竟管了一州的军马。”林老夫人语气平淡,底气十足。
“这次调动,大哥哥在朝中出力不少,前儿个已经来信提前报喜,倒是比圣旨到的还早些。”林威面露喜色,可知这次外放深得他意。
“老爷可得收敛收敛性子,虽说我们是将门,可你这喜怒外漏的毛病总会给你惹麻烦。需知为官者,要定,只有定的住,才立得稳。”林老夫人顿了顿,提高了音量说道。
“母亲教育的是,是儿子的不是,儿子今后一定注意。”林威恭谨的回道。
“今年的炭敬怕是要双份才好。”林老夫人淡淡的说。
“儿子正要请母亲的示下,今年给大哥哥和恩师的礼单子都已拟好,还请母亲过目。”林威恭敬地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递给林老夫人身旁的老嬷嬷。
林老夫人抬手一挥,示意老嬷嬷不必接过来,呷了口茶,慢慢说道:“老爷这些年不容易,我是知道的,这年年的炭敬、冰敬对我们家里来说都不是个小数,苦了老爷你这么多年的筹措。如今再不如意,也要如意了,这些投资终有了回报。你大哥哥是在朝中几起几落的人,最是谨慎,若非十拿九稳,也不会在你身上使力,终是你自己争气,再加上你老恩师多有照拂,这才有了今日。这礼单子我不必看,我只在上面再添上点,算是我对你大哥哥和恩师的谢意。”林老夫人说罢,给老嬷嬷使了一个眼色,只见老嬷嬷转呈了另外一份礼单子给林威。
林威双手接住,立刻跪下,说道:“母亲这些年,给儿子添置的不少,且这些银子都是母亲自己的体己,儿子怎能不知。如今,眼见咱们家日子要好些了,怎能劳母亲再破费,如此便是儿子的不是了,求母亲收回。”说罢,林威将礼单册子双手抬起,奉在林老夫人面前。
“说不得什么一家人两家话的事,如今我不过是尽这个做母亲的责任罢了,虽说嫁到你家来的时候,你爹。。。”林老夫人说到这里,话便如鲠在喉,再也说不出来。
老嬷嬷见状,忙端起茶杯递给林老夫人,然后宽慰道:“老太太太不注意身子了,怎的又提那些往事。”一边说,一边轻拍林老夫人的背。
林老夫人用手帕擦了擦嘴,轻轻抬了抬手,老嬷嬷瞬间退下。
“你且收着礼单,起来说话。咱家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只要老爷在前朝立得住,后房你的媳妇儿管的住家,自然不需要我这个老婆子去替你们操心。”林老夫人瞥了一眼林威,淡淡的说道。
“都是儿子不孝,家无贤妻。”林威叹了口气,说道。
林老夫人道:“也不能说你那媳妇儿就是不孝,原本我就是续弦进的林府,她是你八抬大轿抬进来的正头娘子,自然看不惯我这续弦进来的继室。”
“什么叫继室,这也是正经上了族谱的正妻,母亲切莫自谦,若是母亲还这样说,儿子没法做人了。”林威急急的说道。
林老夫人见状,摆了摆手,说道:“如今要紧的还是前朝,老爷即将高升,离任前,得好好打点同僚,没得让人挑理,说咱们家失了礼数。再者,这宅子留一留,万一我要养老,未来也有个去处。”
“母亲说的极是,虽说这莱州府不比江南那些富庶之地,可位于渤海,临近海湾,水产丰饶,倒也是个物产丰盛的宝地。几年下来,这也算是儿子发家起身之所了。把宅子留下,留几个老妈子打点着,今后有时间再来小住几日,倒也惬意。”林威边笑边把礼单揣进了怀里。
林老夫人示意林威坐下,眼睛轻轻看了一眼茶盏。
老嬷嬷立刻会意,招呼屋子里的丫鬟去沏新茶。
“听说老爷又要娶个妾室?”林老夫人把手腕上带着的紫檀佛珠串取了下来,慢慢捻着。
林威立即起身垂首,惶恐道:“都是同僚们的美意,说儿子屋里没有个可心儿的女子,这才给儿子送了个平妾,若母亲不喜,儿子立马回了就是。”
“若只是个平妾,倒也不妨事,你屋里已有一妻一妾,如今再添人口,老爷总得掂量着薪俸才是,到时莫苦了家里。”林老夫人只低头捻珠说道。
“母亲提醒的极是,如今儿子外放了青州,薪俸略有增长,想来不会短缺了母亲的吃穿。”林威满面羞色说道。
“我原是不管事的,这内宅一直都是你媳妇儿一力支撑,给多给少,我也不在意,一把年纪的人了,指不定哪天就去了。原本我不想多嘴饶舌,让你生厌,你娶几个,那是你的本事,若都如你心意,娶来便是。可如今,你房里的那位,能不能容得下人家平妾,尚且两说,再闹出个好歹来,没得让外人笑话。”林老夫人顿了顿首,语重心长的说道。
林威连连作揖,道:“母亲思虑的比儿子周全的多,儿子只想着不能驳了同僚们的美意,却没想过内宅的事情。而今只听说也是个商贾之女,只因家里遭了难,这才沦落,也算是清白人家的女子,如母亲所说,我先安排好媳妇姨娘,再娶不迟。”
林老夫人端起新茶,轻轻吹着。老嬷嬷见状,忙上前说道:“老爷为官清明,善待百姓,这都是有口皆碑的事。可太太若是隔三差五与老爷闹上一回,久了,不论是同僚还是街坊,对老爷的官声终究是不利的。”
林威见老嬷嬷开口,忙说:“刘妈妈是老人了,看的极真。”
刘妈妈给林威行了个礼,继续说道:“老爷是知道的,老太太这里虽说担了个管家的名声,可钥匙对牌没有一样儿是在老太太这里的。太太斗不过杨姨娘,就来老太太这里耍浑。我自小就服侍老太太,最是清楚老太太的为人,那是再与人和善,不愿招惹是非的性子了。可太太隔三差五来闹,说出去不过是后宅内院的那点子事,可说大了,不也是老爷管家没个章法,任由媳妇来管婆婆的罪过了吗?而今,老太太是不允许我们嚼舌根的,可今天,老婆子就倚老卖老一回,替咱们老太太求个善待。”说罢,刘妈妈跪地给林威行了个大礼。
听到这里,林威面露难色,忙扶起刘妈妈,向林老夫人作揖羞愧的说道:“只因媳妇是盛京倪家的嫡女,本就下嫁了我,岳丈又提携,这才纵了她,可没想她居然跑到母亲这里耀武扬威,今日回去,我便好好惩戒她,明儿个就让媳妇来给母亲请安赔罪。”
林老夫人温言道:“刘妈妈这个长舌妇,满嘴胡吣,你媳妇脾气是乖张了些,可该有的礼数也是有的,担不起你那个责罚。只是你屋里的杨姨娘,原是你媳妇的陪嫁丫鬟,不知怎的上了老爷的床,如今既抬了身份,做了姨娘,就该有个姨娘的样子,别没得像个泼妇,只懂得市井做法。”
林威噗通一声,垂首说道:“儿子罪该万死,给母亲惹了这么些糟心事,只知道母亲心善,却不知这几年来,受了这么大的气,儿子不孝,都是儿子的错。”说罢,便给林老夫人磕了一个头。
林老夫人示意刘妈妈去扶一扶林威。林威死活不起,林老夫人道:“老爷是有官身的人,哪能如此长跪,没得让外人笑话,你我母子,如此这样便生分了许多,快起来吧。”
林威慢慢起身,擦了擦额头上的灰尘。
林老夫人淡淡的说:“我又怎能不知你那媳妇和杨姨娘整日里闹的鸡犬不宁,你也想有个安静的处所,这才答应了纳妾。”
林威听罢,立即起身作揖,道:“还是母亲知儿疼儿,儿子也是无奈。”
“我这几年就装聋作哑,纵了你媳妇和姨娘吵闹,也是我的错,需知家宅不宁,怎能对老爷的官声有益?而今,你膝下已有一子一女,为了我们林家香火考虑,也是该再纳个新人来。此番你对外就说是我的意思,纳个平妾给林家添香火。这样你那媳妇也不会与你为难,想那杨姨娘也不敢造次。”林老夫人缓缓说道。
林威起身泣道:“都是儿子的不是,还要劳烦母亲为儿子筹谋,儿子无能,该万死。”
“你坐下,我们母子间叙话又不是朝堂,没那么多规矩。只是,你既纳了人家,要对人家好,不能宽纵,也不可苛待。”林老夫人道。
“母亲说的极是,儿子正想着跟母亲商量,就把母亲旁边的厢房收拾出来,给她住,让她平时多照顾母亲,也可缓解儿子的愧疚。”林威忙说道。
“你做主就是,住的离我近些,免不了也会受些委屈,住的离我远了,哪日你那媳妇闹将起来,我也不好去救,现下就看那女子的造化吧。”林老夫人说到动情处,用手帕拭了拭眼角。
刘妈妈见母子二人动容,特地给老太太和林威各上了一条热帕子,净脸后,林老夫人接着说:“如今我虽不管事,但你毕竟是我亲子,这林家原该是由你那大哥哥掌家,嫡长子谁也说不出个不是,可偏巧他对这个家是恨足了的,最后还是我顶了骂名,让你当了家,可也是得罪了族中耆老,这才给了你那媳妇饶舌的资本。现而今,且不说天理人情,若你有半分闪失,我岂不被口水淹死。所以我不得不为你筹谋。那平妾姓石,原本也是耕读商贾之家,祖上颇为殷实,那女子幼时喜读书,有些文采,只可惜其父死的早,家里的长兄又不好好为人,这才家道败落。若不是家里遭难,人家清白女子也是要去别人家那里做正儿八经正室大娘子的,如今配了你,你家媳妇你是知道的,惯容不下外人,那杨姨娘也是拈酸吃醋的种,你更得好好待人家,若她在咱们家出了什么事,这可是你同僚送来的平妾,若真有人想背后使力,你还要不要你这个前程了。”
林威听罢,心头一惊,忙不迭的回道:“还是母亲思虑周全,为儿子考虑长远,同僚送来的又是平妾,若真在咱家出了事,有心人在朝中参我一本,圣上必治我一个治家不力的罪名,而后我的前程便也就毁了。。。幸而母亲谋略,替儿子打听了个仔细,既然母亲都认可的女子,想必是极好的,儿子这就按母亲的意思,妥为安置。”
“如今,你得多给些银两给那家里的兄长,且要你同僚见证,入府后,就住在我旁边,我也可以替你照拂一二,都是良家女子,谁又愿意给人做妾,哎。”林老夫人长吁一口气。
“儿子明白,这就下去安排。”林威见林老夫人双目微闭,斜靠在软枕上,便匆匆回了话,往屋外走了。
刘妈妈掏出手帕轻轻拭去了林老夫人眼角的泪水,心疼地说道:“老太太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何苦为了几个妾室劳心劳累,浑不值当的。”
林老夫人眼睛微闭,缓缓说道:“我自然是不想管事的,可任由那大娘子在府里闹腾,我那儿子又是个没有主意的,难不成真让她拿捏了?”
“说的正是呢,我远远瞧过那姓石的女子,颇有些姿色,举手投足间也有官眷小姐的样儿,配老爷也是得体的。怕就怕进了府里来,又被太太和姨娘欺负,最终落了个悲惨。”刘妈妈边给林老夫人捶腿边说道。
“这也怨不得旁人,若她进府立不住,就算我有心扶她一把,料也是个扶不起的。若她能站得稳,我再使使力,才能事半功倍。”林老夫人困意袭来,靠在软榻上,悄悄睡去。屋内的红铜灵龟香炉升腾起云纹般的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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