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的夜色里英华殿一隅罕见地透出点点烛火微光,一缕若隐若现的刺鼻草药气味从相同的方向飘散至整座院落。
咕嘟咕嘟,是浑浊的草药汁在沸水中翻滚的声音。
岚辞被早早赶回便殿休息,沈梓禾拿着一把蒲扇,蹲在临时搭起的炉子旁看着火候,许是药味过于浓重,呛得躺在床榻上高烧昏迷不醒的人咳声不断。
噙着满满忧虑和愧疚的眼睛向床榻的方向瞧了又瞧,她是本想在屋外将药汤熬好再端进门的,只是院中风大,炉灶中的火总是还没烧旺就被呼啸而过的凛风熄灭了,实在没了办法才只好搬进寝殿内挨着门缝边坐下。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人的咳喘声连带着肺间杂音都听着又加重了些,沈梓禾不由得将手中的蒲扇摇地更快了些,焦急之下也忍不住口中喃喃:“这药怎么还没好?”
草药是沈梓禾借着购入道法器具的由头出宫买到的。
两日前她勉强稳住心神,将阵法出现异常导致他人受伤的事情禀告给英华殿外的侍卫时,领头侍卫一开始听到这话赶快冲进殿内查看情况,发现受伤的只有商隐烛一人时竟然微微松了口气。
闻讯匆匆赶来的掌印公公见到那位吐血昏迷的少年后态度也与侍卫如出一辙,仅仅吩咐她早日找出阵法异常的缘由,将皇宫中怨气彻底清除即可,至于因她而重伤的少年似乎都被这些人有意无意抛之脑后。
此后的一连串事件也如她所料,没有御医前来为他治伤,没有任何人过问他的状况,哪怕是一句关切的话都未曾听到。
沈梓禾说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出于对少年孤苦伶仃的怜悯,还是因为自己将他重伤而产生的愧疚,
她做不到如其他人一般对一条人命熟视无睹。
她从宫外带回的药草基本已经花去她身上半数银两,她从自己屋中搬出来的厚实棉被此刻正盖在少年身上,他床榻边上也第一次燃起了炭盆,盆中的几块银丝碳是前几日内务府送来,原本打算留到冬至再用,如今也全部留给了高烧下不住打着寒颤的人。
本来她还担心岚辞会生气她拿走了银丝碳,没想到小姑娘亲眼见着她端着炭盆走出房门也毫无反应,问了才知道:“我们连清霄岭的冷都能受得了,京城的冬天根本不在话下!”
她这才放心下来,把东西一趟趟搬进了英华殿东北角的寝殿里。
炉子上的草药终于烧够了时辰,沈梓禾垫着手帕将药汁倒进一枚白瓷碗中,端起瓷碗快步走向床榻边:“来,喝点药。”
床边的矮几上亮着一盏烛灯,将商隐烛的脸色照得清楚。
初见时苍白的脸此刻烧起两坨红晕,无色的唇起了干皮裂出些渗血的口子,额头上殷出的层层冷汗将鬓角脸侧的头发打湿,一簇一簇粘黏在皮肤上。
沈梓禾把瓷碗放下,将那人挣扎时掉落在枕边的帕子拾起,在盛满井水的木盆中浸湿又微微拧干,才再次放到他额上。
帕子上传来的温度让高烧畏寒的人打了个激灵,陷在混沌中的人也同时清醒了一些,费力掀开些眼皮毫无聚焦地望着面前的人影,眸子中氤氲着淡淡水汽,眼尾染上点点绯红,似是被什么人欺负了的可怜样子,看得人心软又酸疼。
“是不是很难受?”沈梓禾说话的声音都放轻了些,再次端起药碗,手中的瓷勺不断搅动着碗中黝黑的汤汁,微微呼气让烫手的药汁快些凉下来好入口:“喝点药,喝完药马上就不难受了。”
那是她惯用来哄着师弟师妹吃药的语气,年幼的孩子总是对苦涩的良药抗拒得很,眼前的少年看着年岁应是也比她小些,长期营养不良只长了个头身上的肉一点不见,白日里沈梓禾替他查看脏腑伤处时摸到的也只剩一把嶙峋骨架。
摸着碗里的药汁不再烫手,沈梓禾舀了一勺轻轻抵在商隐烛唇边:“快喝药吧。”
眼睛半睁着的人像是听清楚了这句话,眼圈通红地望着她似是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动作却乖顺地就着沈梓禾的手将整勺药汁咽了下去。
“好难受……”
那是沈梓禾第一次听见少年说话的声音,红肿胀痛的喉咙让原本清朗的声音变得沙哑,全身脱力的人就连说话都只剩下气音,撕扯着声带发音就仅仅三个字都有些走了调。
她胸腔里承载的愧疚就快要爆炸了,她想。
被丢在冷宫中无依无靠的少年本就缺衣少食,从第一次见他起她就知道他病重缠身,又因为自己主持的阵法出现异常而病情雪上加霜,现在如此痛苦可以说一半都是拜她所赐。
她甚至有些责怪自己前几日的冷眼旁观。
道法的术允她窥视真相的能力,让她知晓了眼前的少年与鬼火有关,因而她将他先入为主地放在了应当敬而远之的位置上,却忘记了深宫之中又有谁能保证自己清清白白,商隐烛遭遇的一切她能观察到的怕只是冰山一角,其中的恩怨纠葛她又凭什么来评判个人的对与错?
脑海中的思绪纷乱,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
沈梓禾一勺一勺将温度正好的药汁送到商隐烛唇边,在他皱眉侧脸时柔声耐心地哄着,骗他喝完了一整碗药就奖励他一颗糖吃,才磕磕绊绊将全部药汁都喝光了。
收了瓷碗放回原先的位置,又拿出下一包草药准备四个时辰以后再熬,将一切规整清楚回头撇了一眼才发现榻上的人还直直地望她的方向盯着看,眼眶边上的红晕看着好像还更浓了些,那表情就像是在控诉自己撒谎欺负了人。
“糖。”
商隐烛声音低弱的快要听不到,但沈梓禾就是从他的嘴型中一眼便认出来了他在说什么。
“啊……”沈梓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给他吃糖。
出宫采购那一趟着急忙慌,除了要去医馆开方子取药材,还得绕路去集市上买些黄纸朱砂之类的掩人耳目,根本没来得及再捎上一包饴糖,刚刚为了哄人喝药根本没想那么多,谁知道本来迷迷糊糊神志不清的人这会儿倒来了精神。
“对不起,今天没带糖,我过两日补给你好不好?”
泛着水光的双眼听到这话立刻委屈更甚:“骗子。”
沈梓禾手足无措地坐到床榻边上,好声好气地讨饶着:“这次是我错了,下次补给你三颗好不好?”
商隐烛愣了愣,像是思考了片刻把手从被子中抽出向着沈梓禾张开五指:“五颗。”
“好,五颗就五颗,”屋子里本就没什么热气,即使生了个炭盆也远远比不上其他宫殿来得暖和,沈梓禾连忙把他的手放回被窝里,又将被角压实了些:“快睡觉吧,睡一觉起来就不难受了。”
得了她保证的少年心满意足,重病之中再也打不起精神和她周旋,她话音落了没一会儿就看见那人双眼眼皮终于撑不住似的重重阖上。
沈梓禾将炭盆搬进了些,自己坐在床榻边上的矮凳看着少年的脸微微出神,心中只希望他今晚高烧能降下去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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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分天色还未大亮,从木窗透进的微光也只够商隐烛看清面前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
她坐在床榻边守了他一整夜,他知道。
前两日汹涌的高烧让他头痛欲裂却不至于失去神志,十多年来独自在冷宫中苟活的日子让他早就练就了无论何时何地,健康或病重都能保持清醒的本能。
昨晚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她说下次会给他带五块饴糖……
饴糖是什么味道?他有些好奇,在脑海中搜索过一番却只寻见一片空白。
从棉被下偷偷伸出一只手,她靠在床榻边上睡熟了,纤素的手指就自然地落在他床铺之上,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聚拢,商隐烛探出的指尖正好能碰到她的一节小指。
她手指是凉的。
即使身旁就燃着炭盆,避光阴寒的寝殿里总是难以聚集热气,更别提长夜漫漫更深露重这屋子总是更冷些。
她会受寒生病吗……
被触碰到指尖的人不消片刻就有些醒了,一晚上提心吊胆又试了好几次商隐烛额头的温度,到了后半夜终于降下来她才靠着榻边眯了一会儿,脑子里还有一根弦紧绷着生怕再出了什么岔子。
沈梓禾一睁眼就看见眼前一双清明的眸子:“你醒了?”
她转身将矮几上的烛灯再次点亮,看清了少年脸上的红晕确实褪去了大半,微凉的五指放在还有些低热的额头上探了探,终于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退烧了,”而后有些欣喜地望着他眨眨眼:“我说吧,睡一觉就能好。”
明明昨日才忙碌了一整天的人,才睡了不过两个时辰立刻就打起精神,站起身将昨天夜里准备好的药包解开,包中散落的干枯枝叶立马掉落进了炉子上架着的小锅中。
商隐烛望着那抹柔美的身影在他晦暗无光的屋子里来回穿梭,先是从存着井水的木桶中舀出一瓢水倒入小锅,接着又是拿着火折子熟练地给炉灶生起火,没过多久那炉子上再次升腾起蜿蜒的白雾,混着浓重刺鼻的中药气味飘散至每一个角落。
天光又亮了些,屋外的阳光穿过门缝隔着炉火上的雾气投射在地面上,就连原本无形的日光好像也变得有了形状。
商隐烛望着地面上那团不停翻转的阴影久久不愿移开目光,一声呼唤打破了宁静:“你再睡半个时辰吧,药好了再叫你起来喝。”
他抬眼去看守在炉火边那个姑娘,淡淡晨光下她笑地温婉又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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