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周，钱程听说医院让回家了，有预感是快不行了。虽然不是自己的亲属，但看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如此流逝，多少有点难过。

四天后，钱程突然晚上惊醒，一看微信，赵钧阳跟他说奶奶走了。钱程在京市办吗，还是回去，赵钧阳说回去。

钱程就去了。

钱程临时换了身衣服，买了束菊花，现在不让在家里停灵了，只有个照片，钱程还是规规矩矩地鞠了躬、献了花。

赵钧阳这几天都没合眼，眼下面的黑眼圈很明显，他声音有点哑，稍微咳嗽了几声才好点，摸了摸钱程的头：“我给你写了个花圈。”

钱程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不知道奶奶有没有和赵钧阳说过，但至少奶奶和他说过，没有反对，让他们好好的。

钱程第一次见赵钧阳的父母，赵志刚和江娟觉得这孩子很成熟，钱程第一眼就觉得赵家家庭关系很好，他走过去握了手：“叔叔阿姨，节哀。”其实患癌的家属都是有心理准备的，真到那一天了，也是有预感和感召的。

他也不是他们，他家里其实很畸形，有点不太能让他理解正常人类的感情是什么样的，以至于他不知道是应该觉得如释重负的解脱，还是真的不舍与遗憾。

赵钧阳看着钱程和父母低声细语地说话，没说什么，转头去照顾老家的亲戚了，要忙的很多，联系白事儿、火葬场、殡仪馆、通知亲戚，奶奶最后几晚都是他守的，工作暂停了，他也不知道哪来的精气神，每天睡四五个小时。

钱程和赵钧阳的父母说完话，看赵钧阳在应付亲戚，钱程走过去的时候亲戚就走了，钱程说道：“你还好吗？”

“嗯，之前有心理准备了。”

“你别倒，叔叔阿姨都靠着你呢。”

赵钧阳看了看钱程，没说话，钱程碍于人多只是拍了拍他的后背，赵钧阳突然开口：“奶奶是唯一一个隐约知道我的取向的长辈，她跟我说找到了就带回来，奶奶支持你。”

钱程没和家里说这种事儿，他还在读书，除了催也不会逼他去相亲。家里管不了他，但还是要管家里拿生活费的，尤其将来还要出国。他想等他有经济实力之后再出柜。

他知道支持这事儿有多重要。

可能奶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要和多少人和想法抗争，但他只是想赵钧阳好。

这种无条件的爱，钱程没有感受到过，因为家里对他的教育就是要光宗耀祖，是成就不是努力换来的但却是他们炫耀的资本。

赵钧阳继续说道：“她说你比我要强，但也要脆弱很多。你是个好孩子，让我好好珍惜。”

钱程被噎住了，不知道说什么，从来没有人觉得他脆弱，包括赵钧阳。

赵钧阳看他没说话，知道是自己熬太久，脑子不在线了，继续道：“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很好，奶奶一直觉得你特别好…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哥，你多久没睡囫囵觉了？”

“不知道，”赵钧阳说道，“一周多了吧，我父母年纪大了熬不起的，就只能我多熬熬。”

“去睡会儿，有什么要做的我替你。”

“没什么，就招待一下，他们晚上不在这儿，晚上我起来守灵。”

“嗯，去睡会儿吧。”钱程心想，白天招待，晚上守灵，还得有七天，赵钧阳怎么顶得住。

赵钧阳没动，钱程问道：“怎么了？”

赵钧阳扶了一下钱程的小臂，钱程闭上嘴，小心翼翼地看了赵钧阳，赵钧阳略带歉意：“刚有点晕，不好意思。”

“这儿不安静，你出去住个旅店之类的吧。”

“没事，我去里屋眯一下就行。”

钱程接替了赵钧阳，终于知道赵钧阳哑了的嗓子怎么回事儿了，知道自己学金融再加上要出国留学，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要给自己介绍对象，明明是追悼改成了相亲大会。

钱程自然不会说什么，他不要脸，赵钧阳还得在老家混，很多事情已经在自己忍耐极限上蹦迪了，他还是能笑着说下去，他习惯了。

赵钧阳从上午睡到晚上九点多，他父母已经睡了，家里除了客厅亮着灯静悄悄的，他走出去的时候钱程在敬香，他看到了桌子上开着的电脑，知道钱程快考试了，但钱程还是来了。

不管是因为奶奶还是因为他，他来了。

赵钧阳揉了揉眼睛：“你吃晚饭没有？”

“阿姨煮了面，挺好吃的，”钱程说，“我给你留了点，热热吃吧。”

赵钧阳热了面汤，捧着碗看着钱程写论文，应该是在对照导师的意见修改，搭建模型，他也看不懂。

赵钧阳问道：“你什么时候回？”

钱程看了看赵钧阳：“陪你守完灵。”

“明天吗？我送你吧。”

“我是说一周以后。”

赵钧阳愣了一下：“那你…你…”

“订了酒店，我白天替你，你晚上守灵，这样能跟奶奶多待一会儿。”钱程说，他的遗憾，他不希望别人体会，他不觉得这种遗憾与悔恨的痛苦是什么好事儿。

这世间的遗憾能少一个少一个吧。

“好。”赵钧阳说，他顿了一下，“你要不嫌弃，睡我这里也行。”

钱程合上电脑：“洗手间我已经知道了，有睡衣换一下吗？”

“有。”

赵钧阳把人领进卧室，奶奶还有一段话，奶奶说，小钱其实也喜欢你，奶奶感觉得出来，虽然你跟奶奶说小钱那么优秀，但是奶奶自己看得出来小钱太苦了，他的温暖都给了你们，难过留给他自己了，久而久之，他也不清楚自己要什么了。

赵钧阳以前也就了解到优秀为止，直到奶奶跟他说了这段话，他才深刻理解，虽然他奶奶没受什么教育，但是是真的有大智慧。

聪明和智慧是两个东西。

他自以为自己聪明，但是没有识人的智慧，甚至钱程那么难过的时候，他都看不出来。

赵钧阳眼眶红了，他知道钱程喜欢他，也知道钱程是要出国的，他之前觉得三十分钟的高铁不算什么，可他想到三个月后钱程就要走了，他真的很不舍。

他以为他了解钱程，今天他才发现，他爱的是钱程的标签与那些外面的优点。

他真的想对钱程好，虽然他蠢但他可以努力，争取有一天接住钱程的负面情绪，他真的希望钱程能开心，那种真正的开心。

赵钧阳刷了碗，坐在沙发上看着对面慈祥的奶奶，看了一宿，转天起来做了早餐，没有叫钱程，看得出来钱程赶高铁也不轻松，十点多招待了一些亲戚，才看到钱程出来，赵钧阳凑到钱程耳边：“煎了蛋，你不是爱吃这个？还给你留了个驴肉火烧。”

“嗯，谢谢，起得有点晚。”

“没事儿，昨天睡一觉已经好很多了。”

“那你也去睡。”

“嗯，遵命。”

赵钧阳看钱程咬着煎蛋，很可爱，问他：“是不是赶上你的手艺了？”

钱程看了看他，赵钧阳自己认输：“我去睡会儿。”

赵钧阳的父亲是老二，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这边比较传统，传男不传女，大家也都比较认可，姐姐也没怎么管老人的事情，所以把老房子卖了，赵钧阳父亲和弟弟平均分配。其他的零碎，包括存折和首饰给姐姐。

钱程昨天听说的，觉得赵钧阳他们家很体面，他奶奶还没去世的时候，他爸爸和他伯伯就已经因为那点钱很不体面了，去世之后越发过分。

所以，钱程很讨厌人性，也不相信，但他不讨厌金钱，只是金钱放大了人性而已。他很羡慕赵钧阳家里的和平与幸福。

他现在看到别人幸福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