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时

绍兴三十一年春时之月,阴阴如璧。

蕉叶浓浓淡淡、影画满窗。

她伏在一块清凉的瓷枕上,渐而哭倦。这瓷枕受了熨,渐温渐热。只那一泓泪水流淌,泠泠然。不知几更几刻,梆子声传不进这宋府的深闺。凄寂一片。芳沅鞋也未脱,扑在这青绫软榻上哭了半日。绿窗半掩,风动帐帘,这一只十岁小儿的云头蝶赶牡丹鞋便露在外。家什素简,曲屏外又垂一道珠幕,惟檀凳上置了一盆海棠式青白玉翠竹盆景,宛然若生,木胎髤漆,并描一幅蓝地冰梅图。灯未点,闻她在暗中抽噎、饮泣……

“芳沅!芳沅!”

“我们玩去!先生不怪你了!”

她微一抬颌,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

“四姐姐!出来呀!”

她犹疑良久,心自戚戚,听他们又拍又叫,其影绰绰,终于以半边绿袖将脸上一抹,下去启了门。阮娥先扑入她怀,扬脸儿笑道:“四姐姐,先生不怪你了!明早还念《尚书》呢!”阮娥小她两岁,小名嫋嫋,梳丫髻、簪花翠,杏黄衫子红罗裙。脸儿圆些,蛾眉烟目。另一个大些的少年叫何湘君,与阮娥是义兄义妹,生母便是这女先生何刘氏;虽只十二三岁,已知人事,秀美形容,文弱不胜。湘君说:“阿娘恐你钻牛角,叫我们先来探呢。看看,这一些是金丝党梅、香糖果子、青梅琥珀樱桃煎,还有两碗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阿娘叫我去瑞凤桥头的夜市买给你的。”后跟一个老家仆,把吃食小物都以四层食盒盛着。芳沅哽咽说:“四儿不吃,你们几个吃吧。罗叔也吃一些。四儿知道错了,不敢吃。”那家仆笑道:“四姑娘水晶琉璃样儿的小人儿,心肝亦通透,能犯什么大错?先生必不计较。趁这凉水冰着,快用了吧。”一面递凉水过来。芳沅听了,方接过一碗,抿了一口,舌尖不觉其他滋味,但觉甜。老罗点了灯,罩了细纱罩,一只蛾子扑在罩上。他赶一赶,灯影如鬼。几人往屋内散坐,各用了些蜜饯、果子。

“四姐姐,给你瞧一样新的——”阮娥坐在邻侧,举手在她眼下一晃,便现笑靥,“是司琴拿金凤仙、明矾染的,染了我三四遍呢。你瞧瞧,红不红?俏不俏?”

少年忙道:“你四姐姐挨了手板心儿,正懊恼呢,你莫再招她。”

阮娥闻言一怔,来拉她一只嫩手,在灯下看过那手心始又笑道:“等咱们四姐姐好了,我再去求大姐姐,找司琴、锦画她们,一起染!”笑毕又现愁云,“先生新近给我裹了足……真疼!比挨打可疼多了!那足绫一圈一圈缠上去……一圈一圈地缝……火烧火燎、刀劈斧砍也莫过于此。四姐姐你瞅瞅……”她将罗裙一提,三寸金莲,“先生说了,女子重‘容’。我便奇怪,怎的四姐姐这样大的人家却不缠呢?”

“阿娘出身鸿楼,自然不缠。”

湘君知小妹又将话讲错,急急忙忙岔开去:“四妹妹,明日可记着来文藻阁。”

一夜无事,次日来了文藻阁,杏林间仍是讲课、听经。

这一个妇人,岁在三十五上下,乌罗髻、银簪花,几分秀色,姗姗步来,裙动如云,是何刘氏,名文偲。她本也系出江南名门、士族之后,寡居多年,携一儿一女在这闺阁之间教书授业。文藻阁有红杏倚云、湖石垒山,芳艳如锦,一片蔚然之势。学堂便设在花下,大姑娘芳致、二姑娘芳采也在,最小一个是芳沅一母同胞的五弟、方七岁的阿立。三哥哥宋充缺席,是与人打马球去了。芳致、芳采,一着红,一着粉,俏可争春。她们望四妹妹亭亭然地来了,各只在座上一点头……

将放课时,何刘氏单将芳沅留下,持卷在后,立而有威,问道:“当日你在杏枝下偷看《会真记》,被我捉拿住,挨了二十板手心,服还是不服?”她觑着四姑娘娇窘之状,先笑道,“凡良家子,必不可看这等狎邪之书。这张生,说什么‘性温茂,美风容’,又是什么‘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何其佳也。却观其言行,一要寻‘物之尤者’,是贪色;二与奴婢‘私为之礼’,是寡德;三诱孤弱之女,是不义;四弃莺莺,詈之为妖,是无情。贪色、寡德、不义、无情,并非良人君子。谁来待月西厢下?为谁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几何?疑是哪个玉人来?此淫/诗艳句也,不足学。女子固当持重,不可轻易为男子所诱。所谓‘自尊’‘自爱’‘自重’‘自立’者,盖当如是。四儿,先生我也是仕宦之女,少时嫁与何郎,操持妇业三五载。何郎早逝,家道中落,我便寻了此职,含辛茹苦,将湘君、嫋嫋养大。纵有人下书再醮,我也毫不动心,未敢逾矩半分,只因女子重贞、重节。”言罢叹息,“盖男女之婚姻,第一要三媒六聘,第二要门当户对。”

“先生教训极是,四儿晓得错了。”

何刘氏将一卷《尚书》轻轻敲在她额,又问:“这《会真记》,是哪个带给你的?”

芳沅目色游移,微捻衣角,并未敢答话。

“切不可再欺瞒!”

芳沅便说:“是罗叔的儿子,叫罗正的。他道我们姑娘家无本事、少见识,特弄了来叫我开眼的。先生万不能罚他,他人很好的,与三哥哥一般岁数,常从西湖岸上带些好玩好吃的给我们姊妹几个……先生不能罚他呀……”何刘氏略略思量,回她道:“下不为例罢了。论及诗书之精,文采之华,还得推四姑娘为魁呢。我教书多年,未有见过能夺四姑娘光彩者。可恨女子无科举,否则必争状元呀。”

正谈话间,忽听得槛外叫道:“看我赢了个头彩!送我四妹妹!”

是个十三四岁的锦袍少年携了个五彩缨络花球,顿足一抛,滚在芳沅怀中。

“三哥哥!”

宋充向女先生一揖:“先生辛苦!我托弄棋、采砚买了一两蝉蜕,给先生泡水喝,润润喉。”何刘氏道:“三哥儿自是端庄之人,心窍玲珑。所谓‘玩物丧志’‘玩人丧德’,男子当以功名为要,经济天下,蹴鞠、马球终为游戏而已。”他赧颜道:“先生直言,三哥儿感激。”便又一揖,退行两步,自去回房温书了。何刘氏望其远影,心中怅慨……当日入府时,有家奴闲话府中人物。郎主宋孝濂为临安人氏,字明甫,绍兴十一年进士,天子门下绿衣郎;累迁枢密院承旨、同知枢密院事,与今之参知政事张焘,字元宰,乃同窗同科、半生知交。满朝朱紫之中,他与长兄宋信濂,字留曦——绍兴六年殿前探花郎、封翰林学士承旨,结为一党,并称“江南二宋”。父辈宋政是靖康、建炎两朝的谏官,别号“霜台公子”。大姑娘芳致、三哥儿宋充是宋孝濂的正妻杜娘子所出。娘子有风仪,事舅姑至孝,却去得早。宋孝濂便续弦,抬了项二娘。项二娘生二姑娘芳采。芳沅、宋立皆庶出,生母蓁娘,本名尤卿怜,平江城鸿楼之妓。何刘氏对府内哥儿、姑娘一视同仁,只因芳沅敏而好学,方多加青眼。芳沅初学儒典,已能诗,有句“楚宫慵扫眉黛新,犹自无言暮春时”。

哀感顽艳,仿若不祥。

她思及这一段,又睇一眼这小芳沅,终是负手而笑:“今日课罢,习女红去吧。”

食言了。

不要拿它当正史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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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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