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向晚,雪间千里一色。
葛术虎老远便见她一人抱膝坐那河岸上,如雪地一株柳,因不敢惊扰,踱近了才叫道:“四儿做什么呢?”她知是他,可连脸也未转:“不做什么。”声比雪冷。他便委屈起来,说道:“我竟不知做错了什么,叫你这样无情!我叫婢女送金纱褡子银鼠皮袍、金扁簪等物去你帐中了,她们说你往这河岸边吹风来了……我寻了来,你却只是不理我呢。你骂我,我并不气恼。是我惹了你,是我不是,我当赔罪、赔笑的。有人已将话说给我听了——”便从袖笼中摸出一对耳环来,细细巧巧,朝她眼前托了,“瞧瞧,是我阿娘的,我向她讨了来。这是金镶的,珊瑚珠多好看。耳针倒粗了些,不知戴上疼不疼——喜欢吗?你看它们,成双成对,相依相伴,便像你跟我。你瞧一瞧嘛……”忽又道,“我不会娶她的……”
“你……”
她终于还是正眼看他了,芙蓉面上眉如蹙。
“四儿,我不会委屈了你的。”他将那耳坠儿送她手中,使她收下了……将走时又听她道:“你等一等——”她一顿,才轻柔柔续道,“为我戴上,好不好?”
是夜,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
这质孙宴要行四日,第一日饮酒、用烤鹿肉。歌舞中,男子皆服质孙衣,因敦必乃着红,余众亦多着红紫、桃红之色。敦必乃举一只银鎏金摩羯鱼酒船,坐金裹龙头胡床,品乐而饮;戴一顶金锦暖帽,袍服为腰线袍样式,龙凤织金,大红如日,外套一袭速夫毛绒袍;明月照锦衣,晔然若神人。倘往前减去二十年,他也是风流年少、引得红袖倚楼招的人物。阿莲豁阿坐敦必乃之右,染额黄、涂朱唇,戴罟罟冠、着大红浑金袍。此冠极贵,用大珍珠穿结龙凤楼台之纹,饰于前后,顶上又有金十字,插锦鸡尾。姬妾、命妇们列座在下,面如明月,也戴冠,如鸡冠红。葛术虎坐父母之下,衣桃红罗官素袍,叠穿绀蓝比肩,腰横一把二尺多长的宝刀,鞘上嵌虎睛石与玛瑙;昭烈坐他对面,所穿为绿罗官素袍;二人都戴金褡子暖帽,虽有照面,如错眼锋,并无话。中有乐工十二,吹笛弄箫,穿绯色云肩辫线袍,明珠琵琶窄袖;四下的怯薛歹(仪卫)等戴花角幞头,前额金缕,两角杂花,配绣宝花绯红罗抹额,辫线袍上铺答圆宝相花,搭皮革双獭尾赤鞓、铜涂金銙与绦环,下露云头履。篝火炎炎然,噼啪而响。人群如五色彩霞,软红光里,涌动其间。金殿参差翡翠光,朱衣华帽宴亲王;红帘高卷香风起,《十六天魔》舞袖长……
东方钺虽已不胜浓酒,而仍举杯道:“‘掩鼻人间臭腐场,古来惟有酒偏香。’”
敦必乃听了即笑饮一杯,又道:“阿莲说得好,伐金有功者赏。”
便将一些锦缎、珠宝、美人都分与了帐下将士。
月徘徊,歌朦胧,酒昏昏,葛术虎左等右等,不见芳沅来,便派人三催四请去。一个护卫道:“偏是不肯来呢。”他终于不耐,说道:“我自己去请!”才起身又闻敦必乃道:“葛术虎,你坐下!”便命婢女从漆壶内斟了一大碗酒,递与他道,“这酒赐你饮下!我有六个儿子,葛忽剌急哩怛少年意气,勇而乏谋;合产像他阿娘,一肚子妇人之仁;哈剌喇歹、葛赤温、秃撒勒年岁尚小,看不出什么。我最得意的,便是葛术虎。葛术虎十岁骑马,十六岁便随我去战塔塔儿人,能远射,十步杀一人。论相貌,同阿莲一般漂亮;论智谋,也略略几分东方先生的风采。不乐酒色,刚明雄逸。你是乞颜部的第一拔都鲁,是我爱子,这些个美人便任你挑!”
“阿爹,我不要她们……”他如酒醒,“一个也不要……”
“什么?”
“我只要四姑娘。”
又见昭烈插道:“大汗,这四姑娘,已是我的人。”葛术虎将面前这酒一饮而尽,擦过了脸,方对昭烈叫道:“你住口!四儿几时成你的人了?细细说来,我还未与你算账呢!”
阿莲豁阿道:“我儿勇武,柔弱之女不可以为配。”
葛术虎说:“等阿娘见了她,必会喜欢她的!”
昭烈又笑道:“汉人重礼法,我早亲芳泽,她如何算不得我的人?纵无大汗赐婚,她也一定要做我妻子的。”葛术虎一听,一股血气热烫、翻涌,窜上了头脸,从那酒案上跳过,扬起一拳中其鼻骨,他人仰马翻,却将面上血迹一抹,只笑道:“争也无用,她必是我的!”葛术虎骂道:“豺狼一般的东西,也配来做我大哥?你敢欺负她——”那拳头如钵大,雨点一般落下去,“你敢欺负她——还手呀,怎不还手呢——你这孬种!”昭烈一拳未还,静任他打,口中只叫道:“这姑娘是我的!”忽然的,葛术虎胸中似有什么东西涨开,再复扬拳时,却是一线污血滴落嘴角……
檀儿急冲冲去找芳沅。她正独坐胡床,犹恻然之状,只听这奴婢说:“坏了!大王子与人闹架,闹出事了!”
席间骚乱、哗然,他们将葛术虎抬去帐中,安娘子急来诊视,便知是中了毒了。
思前想后也惟有酒中毒。
便将那斟酒的奴婢捉拿住,问是何毒、何人指使。她伏地不敢起,战战说是哪个那颜夫人给的“仙药”,最能暖情,若下在酒中便可助兴、独得大汗怜宠了,岂料这仙药是毒药呢。亦不知是何毒。敦必乃与东方钺在外商议,要将那妇人捉来拷打、审问;阿莲豁阿瘫坐,把葛术虎双肩紧紧一搂,粉泪纵横、哭啼不止,便被劝下去了。安娘子将常山、藜芦等药先喂与了葛术虎,他先吐黑血、渐而转为鲜红……人声喧动,哄然一片。芳沅和泪而行,迷迷茫茫拨开这人流,往那内帐坐了,彼此相执一手,对他道:“——我不怪你了!你可快些好吧!不要死了!”
他额上沁汗,满面涂赤血,而虚虚然笑道:“我不会死的,是我对不起你……你不知道,我在梦里把你欺负了……”一日,他在安娘子处找些外用的鹅油膏,意外从那柜中翻着一卷《**经》,上书:“采女曰:‘何以有鬼交之病?’彭祖曰:‘由于阴阳不交,情/欲深重,即鬼魅假像,与之交通。与之交通之道,其有胜于人,久处则迷惑,讳而隐之,不肯告人,自以为佳,故至死而莫知之也。’‘男女者,人道大欲,而万物化生之源也。’”。凡此种种,不解其意。还以粗墨画了一对裸男裸女,相拥相抱,意态悠悠然如登仙。当夜却梦着了芳沅,与她互褪衣带,也相拥相抱,妄行了**所训之事……尚是处子童男,只觉滋味无穷……醒来便是濡湿一片,虽醒犹梦中……“我欺负了你了……”他吃力地抬起一只手,轻抚她一边的柔洁的面颊,又说,“就算——就算你当初没有杀他,我也会砍下那人的头。我军中一向是不许淫掳妇女的,违者必斩。那畜生敢欺负你,我必不轻轻饶过!”
她听了,眼中直转晶莹泪,往他唇上凶狠狠地亲了,牙磕在一处,也弄得一脸是血……
“你多亲一亲我——”他笑说,其声嘶然,“我便会好了。哪还需什么药呢,你便是药了……我请你来,你为什么不来呢?可知我等得多苦!”
她脸上血泪横流、泣不成声,几度噎哽而难以成句:“葛术虎——葛术虎——”
“为什么呢?”
“我不小心弄丢了一只耳环……”
油灯亦昏昏,照如春梦。
“我也不会怪你的。”他细细道,“我等得好苦,你却不来呢。我十六岁便随阿爹去打仗了,打的塔塔儿人,渴了便饮生马血,那马血冻得硬邦邦,要放在鞍下暖一会儿才会化的……有一回,我们遭了埋伏,我胸口正中一箭,我快死了。我们蒙古男儿一向悍不畏死。前有风声似吼,滚过刀光铁蹄也不会怕什么。所以我不怕,可又想到了阿娘,她那么美,那么温柔,像朝霞,像云彩……我昏沉起来,在梦中叫她,阿娘,阿娘,我的阿娘!是昭烈把我从那尸山血海中驮回来的。我们结义为安答,他便是我大哥了。可他欺负了你,是吗?你便是我的第二片朝霞,第二片云彩,我不会任他欺负你的……檀儿全告诉我了。她还说……”他大声咳嗽起来,口鼻皆血,“说你嘱咐过她,叫她不可透了半点口风,以免伤了兄弟和气。我宁不做这个兄弟了!我不会任他欺负你的……第一回见你,你浓发蓬乱、钗环皆失,活像一个小女鬼……遇上你,我便怕死了,我想着我可不能死,我的小女鬼还等着我呢……”他轻撩她一边的鬓发,“这耳环还真是少了一只。别怕,我会送你更多、更好的。也只有你才配得上。那雪岸上,我为你戴耳环时,你也温柔得像彩云一朵呢……你还对我笑了,这笑,我永不能忘。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双鹿似的眼睛还是笑时好看……不要为我哭了……”
他胸间剧痛,猛烈地咳出一口鲜血,双手如散,便闭目无声了。
引用:张岱,《龙山雪》;萨都剌,《上京即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宴乐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