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玉人

明日白节,闹了一日,芳沅才得闲。一得闲又钻回了营帐,启了衣箱,仔仔细细将那罗裙又看一遍,百鸟朝凤,针脚密如春雨。日里夜里绣了月余方成。她不知阿莲大妃会不会喜欢。今日欢乐,却老想着旧年的临安盛景,如烟消火散了。葛术虎也进了来。他换了新装,是一件鸦青色的波斯锦袍,倒衬得脸白,长眉斜阔,鼻犹微微的驼峰,肩宽背阔,瘦腰一束,剽悍又细盈;一进来便拉她的手,说道:“手这样冰,我帮你暖一暖。”即解了衣扣,将它揣在怀中。她“腾”得红了脸,也不撒开手,一任他牵去了床榻边。他又笑说:“你穿白色也好,素净如月。你说生辰在十二月二十日,今已快是白月,我便为你补过一次,将阿兰送你作贺礼。”说这话时低了头,叫她注意到,那喉结仿佛比平日要明显一些。微微的凸。还在动。她像犯了傻,摸一摸它;摸完才知做了什么,又是“腾”得一下红了脸。他伸长了脖子,笑如无赖:“想摸便给你摸——”她傻了心肝似的说:“你这眼睛好黑,像斡难河的水。”

“那你喜不喜欢?”

她想了想,回道:“我不敢……我怕它有一天不再看我了。”他往她颊上亲了响亮的一大口:“我眼里永远有四儿。你坐过来,好不好?”边说边又坐近了,终于与她一起倒在床上,“一闻便知你又洗过了澡了,这样香。上回给你烧水,你洗了头,丝发披两肩,水灵灵、娇嫩嫩。”

“你学得坏了……”

女儿香,女儿娇,春心潋滟,真想入非非,他又将往她领口摸,这一回解开了排扣,内里便是一痕嫣红的抹胸。艳光将泄。葛术虎正待她说些什么,可她什么也不说,只自静静看他,**如有起伏,于是他猛往她肩颈而去,吻又多又密,又潮又粗……亲得气喘吁吁……她仰面抬眼,那帐顶明晃晃一朵宝相花……转眼人已骑上去,待解腰带又一顿,生生忍下,因她眼角添了一道秋露似的泪。“四儿,我已赚得你太多的泪了!”他惊慌起来,一再悔悟道,“是我不好,我不好……”芳沅呜咽道:“你现还要我,倘是以后不要了呢?”葛术虎便与她嘴对嘴地亲了,嘻嘻笑道:“我的四儿,我怎么会不要你呢?”将她衣襟掩好,衣扣也一一扣好,“等我们成了亲……这一会不急的。”

“你等一等——”

芳沅往他下巴上轻轻啄了一下,泪目犹含情。

他一呆,复笑起……

外头因庆典之故,设了敖包与彩旗,那旗子千八百条,红蓝艳艳,飘啊摇啊像雪中魂。

天上星月渐起,葛术虎将睡,忽见那被窝鼓鼓的,仿佛藏着个人。一段秀发流泻而出,分明是一女子。他暗笑一声,坐去逗道:“白日里还不够么?四儿——”将被头揭了,却是个生人,她也笑道:“大王子,奴婢名叫乌兰。”

“我并不识得你。”

“是大妃叫我来服侍的,要做您的别妻呢。”乌兰从这一床锦被中蛇似的钻出,也是光艳艳一个美人,乌发散瀑,“大妃说,大王子早已成人,血气方刚,帐子中却素素净净没半个女子,左右也没两个伺候的,儿马似的思春也是寻常事,便提拔了我来——”

葛术虎坐床边,阴恻恻道:“竟是阿娘的美意。”

一条玉臂攀过来。

他顺而将乌兰一揽……

半刻,便见一床被子卷成了筒,包着个美人被丢出了帐。

“——再不许进来!”

自追回芳沅,葛术虎便未有再去见过阿莲大妃。今夜平白被塞了个美女来,他心说这是不见不行了,便又起了来,叫奴婢们通传一声。

“大妃已睡下了。”

“那灯怎么还亮着呢?”

他也不顾拦阻,闯了进去,果见那纱帘之内、阿娘还在镜台前梳妆。梳妆巧,姿媚好,一匹美发如丝如瀑,只是,略见银白一两丝。两人一打照面,她先冰冷冷哼了一声,将梳篦放下,说道:“葛术虎啊葛术虎,我已不再认你,你却还来找我?”葛术虎补上一礼,笑道:“若当真不认,又何必送我这套波斯锦袍呢?儿子这便给阿娘请安。”

“真花言巧语!”

“儿子时时牵挂着您呢。”

“你听我说,乌兰是个温柔贤淑、灵巧能干之人,做你的别妻正合适。”她仿佛苦口婆心,“你年纪不小了,阔真又不在身边,怎能缺了女人呢?怎样,喜欢她吗?”

婢女因道:“乌兰……乌兰被扔出帐了!”

“什么?”阿莲站起来,且惊且怒,“整个弘吉剌部再挑不出比她美的美人了,你却不要?”

“儿子心中只有四姑娘一人,床榻上岂能再容下别的女子呢?凭她有多美,哪怕是从天上给我捉个仙女回来,我也不要。今后,阿娘也不必再为我安排女人了。”

“不肖的东西!不肖的东西!”

“若骂一骂我,阿娘能解气,儿子这便受着。”他又行一礼,退出帐了。

两挂纱帘飘曳其中,如云如愁,左右岂敢言语,惟闻炭盆噼啪。阿莲大妃对镜扶额,那镜子也冷冰冰,贴上她小半张脸,一腔怒火熊然、烧灼欲死,眼前渐而模糊、朦胧、融成一大片,如涂如画……镜影也渐渐融化、淡去……一夜眠不得,次日便早早请了安娘子来,方知是复发了眼疾了,视物朦朦不清,如前开了些清热凉血之方,用犀角、生地、银花、连翘、元参、黄连、竹叶心、丹参、麦冬等,日服两剂。葛术虎要来侍疾,却被她骂了下去,将镜前一切妆饰通通扫去了地上……奴婢们皆不敢出气。不一会,芳沅将药碗捧了,也来探视,她坐床上笑道:“步子放得这样轻,你不是我的婢女吧?”

“大妃,我是四儿。”

她听了更来气,怒叫道:“你出去!”

“这药凉了会更苦的。”

“自不用你操心。”她笑得极恶,“只怕这药还是掺了毒的呢,你这——”“大妃生我的气,我知道。”芳沅仍细细道,“今日过白节,外头可热闹着,有歌舞,有宴饮,大汗也等着您呢。大妃想不想出去听一听?我来扶。”阿莲又道:“你这歹毒的女子,不必费心苦力地讨好我。为了你,闹得兄弟反目、母子失和,你这祸水——葛术虎绝不会娶你——”

“大妃喜欢大汗吗?”

阿莲闻而一愣。

“喜欢他吗?”

这帐中铺陈无不华丽,胡风俨然,上吊两盏大灯,榻间也铺着鲜艳的兽皮与绣毯。

“我是六部鞑靼人,也即塔塔儿。”阿莲豁阿似是沉静下来,缓缓说道,“有一年秋,蒙古乞颜部打过来,我父兄皆被俘。我与两个妹妹也在俘虏之列,要被分给他们的将领。我不服,说要自己选一个男人跟着。他们哈哈大笑,大汗也在笑。大汗当时也才二十来岁,少年英俊。他衣黑甲、戴铁盔,盔上有一簇灰白的长缨,迎风而飘;那马刀挎在腰侧,腰窄一痕,从一头极高极俊的馰驹上翻身下来,大踏步朝我而来。当年,那日头也极亮,浮云难遮,天光云影打在他脸上,天神一般。兵燹已歇,哀号遍营。他昂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若跟了他,我的父兄便可免死。我是塔塔儿部的第一美人,从来眼高于顶,也是芳心待托、十八未嫁。我选了他,他将我扛起,一转头便冲进了帐子……他们笑得更大声了。敦必乃,他是蒙古乞颜部顶顶尊贵的男人,能骑善射,样貌又好,本也引得不少女子倾心。我也喜欢他,喜欢他那双眼睛,又深又黑,只望我一眼,我便喜欢上了……后来,他的正室病死了,他便抬我做了继室。可我不满,因他还有别的女人。那些女子也是花一般的娇媚,年年岁岁,一茬一茬地开,全不似我,明日黄花、人老珠黄了!他们整夜笑语,我徒伤悲!”

“大妃十分美,如朝霞,正当时候呢。”芳沅捧着药碗,又将下泪,“大妃,你有多么喜欢大汗,我便有多么喜欢葛术虎。”

“你愿为他而死吗?”

“倘若我这命能换回他的命,我自是愿意的。”

“可你是个汉人——”

“大妃,你不也是塔塔儿人吗?”

阿莲豁阿无言,作势要将她揽过来,摸了摸她新结的辫子,说道:“可怜的孩子,将药给我吧。”饮罢了药,又叹道,“今日是白节,我这便祝你,长命百岁、鸳鸯相伴老。”

“谢过大妃。”芳沅说,“我为大妃绣了一件裙子,请大妃也摸一摸。”

阿莲豁阿将它摸过,笑道:“绣工倒好。你是个心灵手巧的,葛术虎能得你喜欢,是他有福了。”

出了帐,便见葛术虎远远等在敖包前,鸦青锦袍,四片皮靴,挎刀,立如一杆风雪不能摧的竹。

芳沅快步而去,与他手拉手,笑道:“她很喜欢。”

他便往她手背亲了一下。

万山叠雪,莽原皆白。祭过了五彩的敖包,又见芳沅跪地拜了它三次,合掌默念:“‘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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