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内侍将烛心剪过,殿内便亮堂起来。
底下伏着一个年老的紫袍文臣,对赵昚禀报:“臣与董公要弹劾宋明甫,罪状有三:第一结党营私,第二私交内宦,第三收受引进司贿赂、私藏贡香。洞记云涂魂国贡沉光香,暗中烧之有光,而坚实难碎,太医院以铁杵舂如粉而烧之……是此香无疑。”赵昚道:“快为张公设一座椅。”张元宰坐下又说:“臣请查抄宋府,搜检贡香。”
又过一个时辰左右,有人来报:“在宋府闺房妆奁抄得香料一块。”
夜漏长,月遁流云中,赵昚一边抚摸怀中香奴的脊骨,一边提起大印,往文书上加了印。
到子时左右,天欲雨,满楼风雨满楼愁。一树芭蕉被吹折,折翠秋池中。宋府灯明,芳沅正伏在断裂的镜台前,泪如雨。这沉光香明明是董公之女所赠,怎成了贡香呢?他们说,董思协并无女儿……项二娘将近临盆,一受惊,便动了胎气,直喊疼……风雨渐大……急急忙忙招了个稳婆来……生了半日生不下,听她一声声痛吟,叫着“阿充——阿充——”芳沅想,二姐姐他们一定去陪她了,独自己一人抱镜台泪下……正哭时,丫鬟秀儿进了来,拎一盏摇摇晃晃的桐油灯笼,如幽魂一缕,扶门叫道:“四姑娘,娘子吓病了!”二人去了主卧,门外雨大如幕、雷电鸣闪,照如白昼,几案上一盆寿字铜盆红宝春梅盆景,宝石殷殷似血……蓁娘卧在床,宋立已候在侧,抬头喊了句:“四姐姐——”声带噎哽。
“四儿,你听娘的,去把衣箱打开,找一把折扇、一块玉佩。”
芳沅如言照做,搜出物件,如老樟脑气味,将扇子展开,上题《临江仙》:
琼台玉阶珠帘卷,孤江几点春愁。朝来芙蓉镜里瘦,蛾眉懒画水悠悠。
青山寂寞宫花尽,沙上鸳鸯佳偶。东风忽老心事休,明月又上小重楼。
印章是“晏之”。
再是这玉佩,如鹅卵大,色近脂白,四方形,饰以联珠纹,中央一只天鹅卧荷塘,口衔一枝亭亭的荷苞儿,上方一只海东青俯冲啄其额,下系一对松绿洒金如意绦。
“我与他一别十六年,不知他死生如何,但这扇子、这玉佩,我还留着。‘青霜剑,白玉鞍,画楼春晓明月残。锦屏前,琵琶慢,故国魂断,坐看吴山。’……我是琵琶女,蹉跎风尘二十载;先父遭奸人算计,以贪腐之名流柳州,亲族籍没。一个书生叫董文宾,有些家财,要与我相好,为我报仇。可他只是哄我、骗我,骗尽了我积蓄,便又不要我了。而那奸歹之人也早早遭了报应,病死了。我心犹槁木,一夜投水……姊妹们将我救起,是他——他将我遗落在岸的一对牡丹银镯交还与我……我记得他,当日他说他是山东来的富贾,我俩在江边画舫初见。此人年少貌好,出手极阔。我妹妹苏晚晚是平江城鸿楼的第一花魁。花场多争斗,她被诬盗二两珍珠,连夜下了狱。我苦于无计,便去求了他……他一口答应,救下了晚晚,又将我接至听啸山庄。我们如夫妻。他眉如裁,眼如星,也能诗能字,在湘妃竹骨、绢面洒金的扇面上题过一支《临江仙》,‘东风忽老心事休,明月又上小重楼’,‘晏之’,正是他的字。他还说:‘空劳纤手,解珮赠情人。’这白玉是他先父母遗物,原有一对,亦分阴阳。阳者已入土,空留这一块阴的。这‘鹘捕鹅’图也即‘春水之纹’、‘春水之珮’。后有一日,他告以真相,他不是什么山东巨贾,他是大金梁王完颜宗弼次子——完颜宽。这《临江仙》是他先母仪福帝姬赵圆珠所填。再后来是你阿爹……他们以为我在看马球时受冲撞而早产……不,四儿,完颜宽才是你生父。这边天已塌,快带上信物,去寻他吧——”
天星初沉,一簇小火堆在荒寺断壁下燃着,渐燃渐冷,孤烟袅袅飞。
九月初三夜,江南暑气未消,草木碧似妖。
篝火昏昏,照人如鬼。宋立提了件短裳步过来,方盖及姊姊一双瘦肩,她醒了来,相顾无言。芳沅侧过身,又将忍泪睡去。秋虫迸鸣中,嫋嫋卧在西角落的稻草褥上,钗横髻歪,盖一片大衫。不多时,宋立将一团火炭拨过,也缩回了铺盖上,拢脚而眠……这兰因寺不知何年所盖,何年所荒。他们背对一幅壁画,一个美人戴貂帽、披黑斗篷,怀琵琶而南望,面如观音,盈盈垂香泪,衣饰近西汉宫装。彩绘红绿剥脱,其色黯然,苍苔侵生,斑驳点点,其余则是一大片浑浊云雾,似草而非草,似烟亦非烟。
多半是《昭君出塞》。
那空处还草草题着一首诗,墨痕陈旧:
永巷鏁芳菲,春归入燕泥。粉身能报国,妾不爱蛾眉。
天上雨针又纷纷,画中女子以琵琶掩面而泣……渐泣渐有声……
只见一条大蛇破云而来,以额相抵,缠尾于她腰间,鳞甲如火,巨眼似灯……
又一惊醒,秋风秋雨愁煞人,芳沅方知是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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