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
于寻舟推开门,深蓝色牛仔七分裤的裤脚恰好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微尘。
她一身利落的牛仔套装,鸭舌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半张脸,墨黑的镜片在略显昏暗的小卖部里,映出郑小千正蹲着擦拭底层货架的身影。
郑小千听到风铃响动,下意识回头。
“嚯,”郑小千稳住水桶,扶着货架站直,目光在于寻舟这一身行头上逡巡,忍不住揶揄,“于大律师,您这是刚从哪个片场下来?西部片取景地?”她指了指于寻舟手腕上那个看着就挺硬朗的皮质护腕。
“老板娘的行头,讲究。”于寻舟手腕一翻,展示了一下护腕的纹路。她忽然向前倾身,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点气声,像羽毛搔刮,“还是说……你更想看我穿什么来打理这间小店?”
“少贫嘴!正事!”郑小千的声音不自觉拔高了几分,“赶紧的,把库存点清楚,缺什么要补什么,一条条记好了发厂家!”她背起手装模做样当起了包工头。
柜台后面,那台老旧的方形挂钟发出清晰而缓慢的“滴答、滴答”声,是这小小空间里唯一规律的背景音。
郑小千埋头整理冰柜里东倒西歪的冰棍和雪糕盒子,眼睛的余光一次又一次地飘向货架间的于寻舟。
只见她微微垂着头,目光专注地扫过货架上的商品,手里那支银色的钢笔在纸页上沙沙地滑动,留下清晰工整的字迹。
偶尔,她会停下笔,眉心微蹙。
“点得怎么样了?”郑小千探过身子,凑近去看于寻舟手里的笔记本。
话音刚落,她的目光刚落在纸页上,整个人就僵住了。
在工整清晰的商品记录中间,一行字格外刺眼——“指尖套装缺货”。
郑小千的心跳似乎毫无预兆地空了一拍,血液“嗡”地一下冲上头顶。“这、这……这不行!”她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尖细,伸手就要去夺那个本子。
于寻舟反应极快,手臂一抬,硬皮笔记本就被高高举起,轻松躲开了郑小千的“袭击”。同时,她另一只手稳稳地按住了郑小千因着急而微微乱晃的肩膀。
墨镜滑到了鼻梁中间,镜片后那双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睛完全露了出来,亮得惊人。“有什么不行?”声音带着理所当然的从容,“顾客的需求,我们当然要满足。做生意嘛。”
当最后一箱红烧牛肉面被于寻舟稳稳地码放在货架最顶层,与旁边的老坛酸菜面排成笔直的一条线后,她才长长舒了口气。摘下那顶深蓝色的鸭舌帽,随意地甩了甩额前被薄汗濡湿的刘海,几缕发丝粘在了光洁的额头上。“郑老板,验收一下?”她转头看向郑小千,“接下来还需要做什么吗?”
郑小千扫了一眼货架没说话,只是从柜台后面拖出一张红色的塑料矮凳,放在于寻舟面前。
然后,她双手郑重其事地按在于寻舟的肩膀上,把她按坐在凳子上。接着,她又拉起于寻舟的双手,让她十指交叉合拢,掌心相对。
“喏,”郑小千自己也拖了个凳子坐在对面,嘴里含着一块粉色的泡泡糖,说话有点含混不清,“现在,最重要的环节来了。”
她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一个硕大的、泛着彩虹光泽的泡泡在她唇边迅速膨胀起来,“诚心诚意,祈求老天爷开开眼,多送点顾客来光顾小店吧!”
泡泡在晨光里晶莹剔透,啪的一声轻响炸开,粘在了郑小千的嘴角。
于寻舟没接话,却突然伸手抓过柜台上的计算器,指尖在按键上噼里啪啦一阵按,然后“啪”地将屏幕转向郑小千,上面赫然显示着:100。
“泡泡糖,一百块。”于寻舟语气平淡。
“于寻舟!你讹人!”郑小千直接从凳子上蹦了起来,粘在嘴角的泡泡糖残渣随着她的动作颤巍巍的,“信不信我……我明天就给你寄律师函!告你敲诈!”
于寻舟好整以暇地转着手里的钢笔,银色的笔身在指间灵活翻飞,反射着细碎的光点。
“需要代写律师函吗?本人专业对口,原价一千。”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郑小千气鼓鼓的脸颊,才慢悠悠地补充道,“不过嘛……如果是女朋友的委托,倒是可以考虑免费服务。”
郑小千用力抿着嘴,把嘴里残留的泡泡糖狠狠吐进垃圾桶里。
“我自己写!”带着点恼羞成怒的意味,郑小千一屁股窝回塑料凳里,抓起手机点开视频APP,把耳机用力塞进耳朵。
然而,货架深处传来的细微声响却像小钩子一样,不断拉扯着她的注意力。
于寻舟正穿梭在狭窄的货架间,以一种近乎强迫症的专注姿态调整着商品。一瓶瓶矿泉水被她拿起又放下,确保每一瓶的标签都精准地朝向同一个方向;花花绿绿的薯片袋子被按口味和包装大小重新排列,形成一种奇异的秩序感;就连那些小小的塑料价格牌,她都要比量着摆放在货架边缘最正中的位置,分毫不差。
“喂,”郑小千忍不住摘下一边耳机,举着手机对着于寻舟忙碌的背影,“你们当律师的,是不是都有这种……嗯……特别严谨的职业病?”她试图找个不那么像“龟毛”的词。
于寻舟像是没听见。摆完后回到座位,从她那个看起来容量不小的包里掏出了笔记本电脑。
郑小千正撕开一根绿豆冰棍,见状凑了过去,“不是吧,于大律师,”她含糊不清地问,“周末了,还得加班?你们这行当真是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习惯了。但是,”于寻舟头也不抬,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发出清脆的嗒嗒声。郑小千探着脖子看过去,只见她新建的列标题密密麻麻:商品名称、库存数量、上月销量、本周销量、进价、售价、毛利润、销售高峰期……甚至还开始熟练地插入SUMIF、AVERAGE之类的函数公式,试图分析不同时段的销售数据。
“停!打住!”郑小千猛地伸出手,一把按在键盘上,半融化的冰棍水滴猝不及防地被甩落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开小卖部吗”她指着这间堆满货物、弥漫着各种食物香气的狭窄空间,“就是为了这个——自由!懂不懂?不用每天盯着打卡机,不用写那些又臭又长的周报月报,更不用被什么KPI追着屁股跑!想开门就开门,想休息就休息!这才叫日子!”
于寻舟敲击键盘的手指骤然停在半空,悬在回车键上方。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抬起眼。
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她微卷的发梢,她盯着郑小千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看了几秒,紧绷的嘴角线条忽然松动了,一声短促的轻笑从她喉咙里溢出来。
“啪嗒”一声,她干脆利落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身体放松地向后靠去。
“也是。”她拖长了语调,双手悠闲地枕在脑后,墨镜又滑到了鼻尖,露出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去,给老板娘服务一下,拿包大薯片,再捎盒草莓果冻过来。”
她抬了抬下巴,指向零食区,“记住,要最大盒的那种果冻。”
郑小千抱着最大号的家庭装草莓果冻和一包红彤彤的大薯片,“咚”的一声,有点赌气似的放在于寻舟的膝盖旁边。
趁对方伸手去接果冻的瞬间,她眼疾手快地把那台碍眼的笔记本电脑和旁边搁着的手机一并抽走,塞到柜台最里面的角落。“今天!禁止碰工作!”她宣布,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夕阳的光线正好从门外斜切进来,像一道金色的利刃。
于寻舟挑眉,稳稳接住差点滚落的果冻盒,目光却落在了郑小千的手腕上——那里还沾着一小片灰扑扑的痕迹,显然是刚才整理货架时蹭上的灰尘。
“那……”于寻舟单手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伟大的郑老板,今天剩下的时间,我们做什么?”她看着郑小千蹬着那张红色塑料凳,有点费力地从柜台底下摸索着什么。
不一会儿,一个薄荷绿色的平板电脑被掏了出来,外壳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动漫贴纸,颜色已经发暗。
“看电影。”郑小千把平板往两人中间的柜台上一推,长长的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晃动。
平板屏幕亮起,两人的倒影在暗下去的屏幕上映出一瞬模糊的轮廓,随即被《罗马假日》经典的黑白开场字幕所取代。
影片进行到一半,于寻舟不知何时调整了姿势,头轻轻枕在了郑小千屈起的手臂上。
隔着薄薄的牛仔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皮肤透出的温热体温,混合着货架间飘散的薯片、糖果和方便面调料包的复杂香气,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氛围。
每当有顾客推门进来,扫码付款的“滴”声响起时,郑小千总会下意识地压低声音报出价格:“三块五。”“五块。”“十块找您两块。”
她温热的呼吸随着低语,一阵阵拂过于寻舟头顶的发丝。
于寻舟突然伸出手,从旁边的货架上精准地抓起一包咪咪虾条,包装袋在她手里发出哗啦的声响。“这个多少钱?”她晃了晃袋子,明知故问。
“三块五。”郑小千的视线还黏在平板上赫本骑着摩托车的画面上,头也没回,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答。
“这么快?”于寻舟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不会是随口乱报,想蒙我吧?”
郑小千终于舍得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转向于寻舟,眼睛在屏幕光的映照下亮晶晶的,带着点小得意:“无他,唯手熟尔。”
她抬手指了指身后几排货架,“喏,看到没?差不多价位的零食饮料,都尽量放在同一片区域。老顾客进来,眼睛一扫位置,心里大概就有数了,都不用特意看价签。”
当电影演到赫本饰演的安妮公主与派克饰演的记者在深夜的台伯河畔相拥,又最终在记者招待会上诀别时,郑小千面前已经堆起了一座用过的纸巾揉成的小山丘。
她鼻尖红红的,眼眶里蓄着水光,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电影里,记者乔转身,孤独地走出空旷的大厅。
“如果我是那个记者……”郑小千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视线还胶着在屏幕上远去的马车背影上,“我……我根本没法说服自己这是个美好结局。太难过了……”
“公主呢?”于寻舟轻声问,伸手抽走郑小千手里被揉得不成样子、湿漉漉的纸巾团,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同样温热而微湿的掌心,“她会不会更不甘心?回到那个金丝笼里。”
郑小千望着屏幕上公主最终消失在门后的身影,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泪珠,在屏幕光下闪烁。“她以后……再想起在罗马的这一天一夜,心里……应该还是会觉得幸福吧?毕竟那么真实,那么快乐过。”
“那公主更惨。”于寻舟忽然凑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她身上清爽的柑橘调香水味,混合着郑小千嘴里刚嚼的奶糖的甜香,在狭小的空间里悄然弥漫开。“因为往后的日子,每一天都会提醒她,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好时光了。”
郑小千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带得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她一把抓起门边立着的那把给小孩子玩的廉价塑料玩具剑,胡乱挥舞了两下。
“要是我!我肯定……肯定想办法把公主偷出来!”塑料剑身划过夕阳的光束,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晃动跳跃的、不成形的影子。
“你不敢。”于寻舟抱着手臂,悠闲地倚在最近的货架上,墨镜不知何时又推了上去,“也就现在,趁着电影劲儿,嘴上说说痛快痛快。”
“我怎么不敢!”郑小千梗着脖子反驳。但当于寻舟慢悠悠地直起身,一步步朝她走近时,郑小千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开始闪躲,最终别开了脸,盯着货架上的一排果冻包装。
“真的?”于寻舟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成了气声。她靠得很近,郑小千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残留的淡淡薄荷糖的清凉气息,拂过自己滚烫的耳廓。
“当、当然是真的!”郑小千嘴硬,脚步却不自觉地往后退。
“哦?”于寻舟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若有似无地沿着郑小千的耳廓边缘,在空中虚虚划了一道弧线。
太阳最后的一丝余晖消失,天色却并没有全然被黑夜吞噬。塑料剑被郑小千随手扔回门边,发出空洞的轻响。她背对着于寻舟,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柜台边缘一块翘起的木皮。
于寻舟的目光扫过她略显紧绷的背影。她忽然开口,声音在骤然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对了,你平时守店,都怎么解决吃饭问题?”
郑小千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有时候……从家里带饭。”她的声音有点干涩,抬手胡乱指了指角落里那个通往狭窄阁楼的、漆皮剥落的木梯子,铁制的扶手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二楼……以前放了张行军床,还有个旧电锅。夏天……热得跟蒸笼一样,蚊子也多……”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几个字几乎成了气声。
于寻舟的视线顺着她指的方向,落在柜台下方那卷看起来用了很久的薄毯子上,毯子边角磨损得厉害。
“寒暑假生意忙的时候,就直接睡在店里?”她的声音很轻,没有疑问,更像是一种确认。
郑小千点了点头,动作有些僵硬。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语速快了一点:“思甜……思甜以前经常会给我带点好吃的过来。她手艺不错,上次来家里玩之后……”
话头毫无预兆地卡在了喉咙里。货架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门外,城市的喧嚣车流声模糊地传来。
于寻舟的声音再次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她……最近在忙乐队演出的事?”
“可能吧。”郑小千想起自上次分别后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最近自己也实在没有心力去联系她。
郑小千抓起柜台上的计算器,手指用力地、毫无章法地按下一连串数字,屏幕上的数字疯狂跳动,最终变成一片模糊闪烁的光块。
于寻舟没有再追问。她拿起一颗草莓糖,慢条斯理地剥开糖纸,粉色的糖果被放进嘴里。
*
柜台上,两个敞开的塑料外卖盒残留着油渍,蒸腾的热气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凝结成一片片模糊的白雾,又缓缓滑落,留下蜿蜒的水痕。
于寻舟背靠着柜台边缘,身体放松地倚在那里,手中那支银色钢笔的笔尖悬在摊开的账本上方,轻轻点了几下,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最终,她在“康师傅红烧牛肉面×5”那一行旁边,落下了一个极其规整、边缘锐利的对勾。
折叠桌旁,郑小千趴伏着,额头抵在交叠的手臂上,几缕散落的刘海垂下来,几乎遮住了紧闭的眼睑。
均匀平缓的呼吸声从她那个方向传来,填满了这方狭小空间的寂静。
“老板!来包云烟!” 门框上褪色的风铃发出一阵急促杂乱的叮当乱响。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像一根针,刺破了原有的宁静。郑小千肩膀猛地一抖,整个人弹起来,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正撞进推门而入的陌生客人带着明显不耐烦的眼神里。
客人手指焦躁地敲着柜台玻璃,于寻舟已经拿起扫码枪扫描价格。
郑小千摸出手机看看时间——22:07。就在扫码枪“滴”一声响起的同时,她手里的手机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闷的震动。
客人拿着烟匆匆离开,门再次合上,风铃兀自摇晃。
微信群里,李同意的消息已经刷了好几屏,最新一条带着好几个感叹号:“明晚八点老地方聚餐!!有大事宣布!!!”
下面附着一张模糊的照片,几只盛满啤酒的玻璃杯在混乱的光线下碰撞在一起。
郑小千的手指无意识地下滑,群成员列表里,曹思甜的头像灰暗地沉在底部,静默无声。
“明天上午是不是还得去厂里补货?”于寻舟将合上的账本轻轻推过柜台桌面,推到郑小千手边。
指尖在硬质封皮上停留了一瞬,才收回。
郑小千的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开,落在账本上,又迅速掠过柜台另一侧。“嗯,明早我去接你。”
于寻舟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脚步声在门外空旷寂静的巷子里响起,不疾不徐,越来越远,最终完全融入了夜色深处。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郑小千重新翻开那本深蓝色的账本,直接翻到后面专门记录赊账的那几页。
灯光下,一行行字迹清晰得几乎有些刺目:
王大爷赊一包红塔山(2024.7.15)
陈二娃赊两包卫龙辣条(2024.7.16)
而在最新一行的空白处,一行与前面截然不同的、力道深重、笔锋锐利的字迹赫然在目:
郑小姐赊走一颗心未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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