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站，麻烦师傅开快点。”

叶澜依看了眼时间，现在是一点整，火车两点三十七启程，到车站差不多要半个钟头。

还赶得及。

师傅笑起来：“放心吧，去车站这条路我闭着眼都能开，肯定把你送到！”

“谢谢师傅。”

叶澜坐在后座气喘吁吁。

“小姑娘，还在读大学啊？”

司机师傅看起来五十岁出头，头顶冒出几根白发，下巴挂满了胡子。叶澜想起来，打车软件上写着赵师傅。

他比证件照要更黑，也更老，脸上全是褶子。其实他笑起来还算友善，但那双眼睛一道红灯就转过来，从后视镜里直直望向叶澜，像医院里的x光透视器，让她脊背发凉。

车前的台面上摆着一只摇头晃脑的小娃娃，头身分离的那种设计，很可爱。可后视镜下面挂着的那个木头祈福挂件，配上黑黢黢的眼神，只让她脊背发凉。

“没有没有。”

叶澜别过头。

“那你还挺显小的，你多大了啊？”

沉默。

沉默超过了合理的时长，叶澜有点尴尬，于是几秒后她小声回了句：

“二十七。”

“呦，那可不小了啊！男朋友找了没有啊？”

“……”

叶澜没搭话，该来的总会来，还是尴尬吧。

司机师傅自顾自说起来：

“女孩子嘛，早点找个对象结婚才是正经事儿。我跟你说啊，工作啊，也不用追求多好，累着自己干嘛？不用跟我们一样每天吃苦，像你们这种高学历的，随便找个稳定点的工作就行了，最重要的是找个好老公，把日子过舒坦。女孩子嘛，太拼了反而没福气，听叔一句劝——！”

叶澜不理他，低头给闺蜜周林然发消息。

叶澜：崩溃。。。

叶澜：刚被领导拉着开了两个多小时的会

叶澜：我溜出来了，现在在出租上

叶澜：马上见！！

今晚是周林然的婚礼，她特地请了半天假去P市。

估计闺蜜正在忙，还没回复。叶澜继续低头，假装玩手机，师傅的话从左耳进，右耳出。

一辆白色的宝马从右边开过来，擦着车头就往前挤，正好在收费站排队的时候抢占先机。

司机师傅一顿，恶狠狠地按了好几声喇叭。

“操他妈的，现在人真没素质，开贵的车了不起啊！”

正好他转过头，直勾勾看着叶澜，接着说：

“听叔一句劝啊，也不用要求太高，过得去就行了。像我小儿子，和你差不多大，读书马马虎虎，读了个大专，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好老婆，前几天刚领证。”

“现在男的找对象特别难，女生一天到晚各种要求，这里要那里要的。我儿媳妇就是，一会儿要房一会儿要车的，还说什么电车不好，要买油车。”

“女的哪里懂这种，我天天开电车，好的很嘞！你说是吧，小姑娘？”

叶澜埋着头，还是被几乎化成实体的眼神瞪得浑身发毛。她又担心司机师傅一会儿生气，也不知道是会骂她一顿还是故意让她迟到。

思索再三，叶澜还是微不可闻地点点头。

“……嗯。”

过了收费站就畅通无阻，司机师傅突然开的尤为生猛，可能被刚刚那辆车气着了，看到空隙就往里钻。

高速不能开窗，六月的H市本来就在梅雨季，司机也没开空调，车内车外的气压都低得可怕。

叶澜深吸一口气，低气压让她胸口发闷，东倒西歪的车则让她的五脏六腑搅和在一起。

她看了眼表，一点十五。

地图显示还要四十分钟，有块区域红得发紫。

“要不是刚那辆车，靠，老子早过去了。”

司机突然骂道。

车速慢慢降下来，前面一整排红屁股闪闪发光。

堵车了。

高德地图窗口里飘着的浮动文字说，前面发生一起车祸，请驾驶员注意避让。

这段路都瘫痪了，咋避让啊。

叶澜叹了口气，心想着急也没用，现在跑也跑不到机场。

她给闺蜜发消息。

叶澜：坏事儿了，出车祸堵住了

叶澜：希望能赶上吧

闺蜜的消息同时跳出来。

周林然：我不想结婚了……

叶澜立马拨过去一个电话。

已拒绝。

周林然：你慢慢来

周林然：一会儿和你说

周林然：赵恒妈妈找我

叶澜：好

前几天都改口叫妈了，这就变回去了。

她和周林然、赵恒是高中同学，还有另一个朋友，四个人玩的很好。

高中毕业赵恒就跟周林然表了白，虽然他们本科不在一个地方，但研究生赵恒就考去了周林然的学校，毕业后一起回了H市。

今天是他们十年爱情长跑修成正果的日子。

喜欢了这么久，怎么说不想就不想。

叶澜不理解，又补上一句。

叶澜：你再想想，都到这一步了

闹僵了也不好看。后半句话她打上去又删掉。

闺蜜没再回她。

大概又堵了十分钟，车子和蚂蚁似的爬了五米。

司机师傅之前接了一个电话，正和对方吵架，叶澜一个字也没听懂。

她刷着手机，不知道哪里跳出来一条消息，还有一串她没见过的数字：

前方滚石，请注意避让。

叶澜环顾四周，她还是第一次观察去机场的路。

前面是漫山遍野的红屁股，后面她从右边的后视镜看全是红脑门。

右边是向下的陡崖，栅栏围得很结实，向下方和远处看是一群又一群的民房。

左边倒是真有光秃秃的山，但是用绿色的网包裹的很好，最顶上被削平了一块。

叶澜真不知道去北山站居然还要经过这段路。

这时候周林然来了视频，她看起来刚刚大哭一场，坐在楼梯间的角落里。

叶澜掏出耳机。

周林然长得很可爱，平时根本看不出年龄，新娘妆反而让她看起来像是个27岁的——

女人了。

叶澜不清楚这样描述是否准确。在此之前，她和周林然二十多年里相识的每一刻，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她们不可能是在一瞬间变成这样的。

“赵恒做了什么？”

叶澜第一反应是向着周林然。她想，肯定是赵恒做了什么对不起周林然的事情，尽管在过去的十年里赵恒是个不折不扣的模范男友。

赵恒也和她们在一个初中，但不同班级，那时候还瘦瘦小小一个。可到了高中就开始拔个，不知道哪天突然就成了会被女生塞情书和礼物的小帅哥。

只不过情书都被叶澜收起来，礼物则全进了周林然的口袋。

谁让赵恒喜欢周林然呢。

周林然还在啜泣，没说话。

“他是不是出轨了？”

此话一出，叶澜就后悔了，周林然这样说一不二的性格，不可能因为原则性问题纠结成这样。

司机师傅的声音越来越响，炸得她脑壳疼。

周林然摇摇头，还是流眼泪。

叶澜问不出来了。她就没看过几部电视剧，根本想象不出男女主分开还能有多狗血。

对方捧着手机，垂着眸，盯着左手中指上的订婚戒指。赵恒家里做生意，在普通人里算得上小有资产，给周林然的也都是最好的。

小钻石透过屏幕在叶澜的眼里闪着光，周林然的指尖磨啊磨，这个光就熄灭了。

有人在敲她远端的车窗，叶澜用余光撇了一眼，看到对方脖子上的相机，不知道哪个怪人，没理会。

那人耸耸肩，往下一辆车走去。

她又看了一眼表，一点三十九，前面一点要动的意思都没有。

“我马上飞过来陪你。”

“澜澜，我……”

周林然终于开口，声音从几百公里外传进耳机，有些失真。

叶澜想，如果自己也能拥有一个婚礼，她会不会有这个念头。

叶澜不会，但周林然会。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所以她说：

“林然，不想的话就逃婚。”

就像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一样。

叶澜露出一个特别大的微笑。

和闺蜜挂掉电话的时候，车流已经恢复正常。

司机师傅也骂舒畅了，从盒子里掏出一根烟。叶澜皱起眉头。

蓝牙断掉之后自动跳到了某个电台。

I can’t get no satisfaction

Cause I try and I try and I try and I try

（我无法感到满足

因为我不断尝试尝试尝试尝试）

“师傅，我两点三十多的车，能赶上吗？”

13:52，叶澜想赌一把。

司机哼了几个跑得不成样的调，挂上一个D档，脚踩油门向前冲。

“包的。”

哼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小姑娘，你知道这是啥歌不？”

窗外的风呼啸而过。

“哦，I Can’t Get No Satisfaction，滚石乐队的。”

“啥意思啊？”

车开得快，叶澜的胃又痛起来。

“我无法获得满足。”

“这年头就数年轻人花样多，神神叨叨。”

“还给整上洋文了。”

叶澜皮笑肉不笑，没说话，在心里瞪了司机一眼。

这歌比你还老呢。

I can’t get no I can’t get no

When I’m drivin’ in my car

And that man comes on the radio

（我无法获得我无法获得

我正开着我的车

电台上的那个人开了腔）

还挺应景。

这段车不算多，司机还给她绕了一个小路，可以避开塞住的南门。

两点零四，她掰着指头祈祷安检处不要排长队。

I can’t get no I can’t get no

Satisfaction

（我无法获得我无法获得

我无法获得满足）

不知道为什么，电台还在放这首歌。

叶澜正想着，突然听到右后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草，怎么真有滚石啊。

“师傅，开快点！”她大喊。

一块巨石朝他们扑来，黑影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快，巨大的声音在她耳畔轰鸣。

司机也看到了，他第一次慌了神色，上半身僵直着，右脚把油门死死按到底。

可是没用。

这场生死时速的较量里，电动小车不过是追猎者的玩物。

砰——

叶澜眼前一片黑暗。

周林然的手机上弹出一条新闻。

“北京时间2024年6月23号14时05分，北山站高速段发生意外，一块巨石滚落，目前造成一人死亡，二十余人受伤。请前往北山站的旅客提前做好行程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