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念皱着眉没说话。
何思微眉梢上扬,略带歉意地说:“萧小姐几日不来书院,这样好的伴读不用实在可惜,只是他有些不乖,我调教了许久才称心,如今勉强用得趁手,就不好再还给你了。”
“哦!”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书院伴读都是公用的,不是专属你一人的,那也就没有还不还的说法了。”
话落,她睨了眼江砚澄,“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我的书案打扫干净。”
“……是。”少年应声,随后低着头跪坐在何思微的书案旁忙活。
萧念在江砚澄露出的手臂上看见了清晰的红痕,心像是被扯了一下,隐隐作痛。
为什么……这人不过就是长得像他而已,为什么看见他被欺辱会心里不快呢?
钟声响起,讲堂里传出朗朗读书声,只是这读书声中时不时掺杂了一丝极不悦耳的嘈杂。
“你想烫死我啊!”
“还不快擦干净!”
“……”
其他人都看不下去了,低声议论,“何思微这是故意的吧?上次萧念当众让她下不来台,这次是存心报复,踩萧念的脸呢。”
“我看是,这几天没少折腾这个小伴读。”
萧念面色从容地看着书,耳朵却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低声问小秋,“阿砚是什么时候被换到何思微身边的?”
“已有三日了。”小秋恳求道:“世女,求求您救救阿砚吧,这几日,何小姐一有不快就拿他出气,他现在身上没一块好的……”
萧念垂下眸,“可他终究不是我一人的伴读。”
要怪就只能怪自己好几天没来,让何思微找到了机会,就算换回来了,难保下次不会被换走。
但她好像记得书院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若想要伴读专门侍奉,需得在比试中获得头筹。忠信侯府的二小姐就这么干过,不仅要伴读专门侍奉,后来还纳他为小侍,一度成为一段佳话。
可比君子六艺,萧念还真没什么把握。
余光瞥见江砚澄擦干了地上的水,袖子却被水打湿了,低头看了眼手上的暖炉,她现在可没理由给他送暖炉了……
朗读结束,陈夫子轻咳一声,抛出今日的题目,“今日议题:何为安邦?需引三书之典,言简意赅,谁先来?”
此话一出,堂内众人皆蹙眉垂眸,这道题不难,三日前便讲过,只是要引三书之典,还要说到点子上,陈夫子又是极其严苛,若是答得令他不满意,还不如不说。
于是,堂内无一人发言。
陈夫子目光看向何思微,“还是请何小姐先行示范吧。”
何思微是众夫子眼中的优等生,常常被第一个叫起来答题,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惯先听听她的见解。
谁知,何思微竟站了起来,微鞠一躬,“夫子恕罪,学生……不知,恐答不好,还请夫子责罚。”
“???”坐在她身侧的江砚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姐,打得又不是你,你说责罚就责罚!他前两日才挨过打,掌心还残留着余痛,今日又来?
陈夫子脸色沉了一分,“三日前才讲过,何小姐回去后没有温书吗?”
何思微连忙低头认错:“是学生怠慢了,学生愿领责罚。”
再抬头时,她朝萧念的方向看了眼,嘴角似有若无地勾起一抹笑意。
话已至此,陈夫子也只好拿起戒尺走下讲台。
讲堂内安静如鸡,江砚澄能感觉到许多目光汇聚在他身上,不由得攥紧了双手,侧目看向萧念,却只见她神色淡然地盯着桌上的书案,心中不禁闪过一丝复杂。
——萧念,如果你真的是她,看到我受罚,心里会好受些吗?还会生那天的气吗……
陈夫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江砚澄擂鼓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死心地伸出双手,紧闭双眼,等待接下来的钻心之痛。
行至身前,陈夫子轻叹一声,何思微这几日行为异常,他也不是瞎子,只是碍于夫子威严不好说什么。她缓缓抬起戒尺,猛地落下,戒尺带来的风声令江砚澄身心一颤。
“慢着!”
一道声音骤然响起,戒尺悬停在空中,距离江砚澄的手掌只有分毫之差。
循声望去,只见萧念已然站起,对着陈夫子从容一礼。她身形修长,高挑如松,光是站在那里就自有一番气度。只听她轻声开口:“夫子,何小姐不会,学生可替她作答,就不要殃及无辜的人了。”
何思微一听,言语带有不屑,“萧小姐既有如此好意,那就请吧,只不过我想问一句,你会吗?”
萧念落下的功课能堆成山,若是空谈安邦尚可扯上两句,可是要引经据典……在座的人不免撇了撇嘴,连陈夫子都劝道:“别逞强。”
“学生以为,民安则邦宁也。”萧念眼神坚定,腰背挺直,不卑不亢地开口。
陈夫子脸上闪过一丝惊艳,来了兴趣,“引典来证。”
“《尚书·泰誓》言‘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①。邦之根基在于民,民无饥寒,无冤屈,方有归心……”
讲堂里,萧念声音铿锵有力,字字珠玑,说出的话凝练而深刻,引得陈夫子频频点头。其他学子们也从一开始的看戏认真倾听起来,不觉赞叹,“萧念何时有这般见解了?”
一番言论,言简意赅,陈夫子收起了戒尺,称赞道:“民心为基,说得好啊。明年春季科试补录,你可得用心。”
这话的意思是寄予希望了,萧念垂首,“学生知道。”
江砚澄抬头看着她,脸上扬起欣慰之色。可下一瞬,一只紫毫笔从他身上滚落,掉在地上,墨水染了他一身。他凝着眉,默默捡起放在桌上。
何思微的声音自头顶响起,“萧小姐真是令我大吃一惊,没想到你背地里这般用功,能说出此番见解,费了不少灯油吧?”
萧念温和一笑,从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锐利,“这有何难,只需引经据典即可,这么简单的题,何小姐竟答不上来吗?”
江砚澄心中一凛,想起萧念前世在学校,没课的时候就喜欢往图书馆钻,尤其爱看一些古典名著,安邦定国这种烂大街的课题对她来说简直信手拈来。
所以……是她,对吗?
何思微语气急切起来,“我……我哪里是答不上来,我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萧念蓦地沉下眼眸,“难不成你还想考教伴读吗?还是想让伴读替你答了这题?书院设立伴读是为了让学子们心无旁骛,潜心学习,何小姐不认真答题,反而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为难伴读,平日里的高风亮节竟是装的吗?”
“你!”何思微气急败坏,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碍于身份,怒骂的话到了嘴边硬生生咽了回去,无奈看向陈夫子。
陈夫子轻咳一声,“好了,讲堂之内不可吵闹。”
“是。”萧念听话地坐了下去。
何思微胸口剧烈起伏着,看着跪坐在一旁的伴读,抬起手又僵在了半空,最后只得恶狠狠地瞪了萧念一眼。
课间休憩,夫子一走,学子们纷纷哀嚎一声,紧绷的神经立刻松懈,有的趴在书案上,有的则拿出点心吃食来犒劳自己。
萧念却系上斗篷出去了。
门外廊下,羽衣安静候着,见她出来,忙问:“小姐有何吩咐?”
“你去把李公公找来,我有话问他。”
廊下窗户开了条缝,寒风顺着缝隙钻进来,萧念顺手关上,心中思绪纷飞。她气江砚澄,曾经发誓不再见他,可如今看着和他长得如此相似的人在别人膝下艰难讨生活,心有不忍。
万一真是他呢……
“小姐,李公公来了。”羽衣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李公公笑得谄媚,“不知世女找老奴何事?”
萧念淡然扫他一眼,说:“李公公,我有一事不解,书院伴读是可随意替换的吗?阿砚原是指给我的,我用着正顺手,怎的去了何小姐那儿?”
“这……”李公公面色为难,“世女您突然告假,老奴不知缘由,也不知您何时回来,总不能让伴读闲着吧?何小姐的伴读侍奉不周被遣送回家去了,这自然就得有人顶上。”
“原来如此。”萧念神色了然,李公公连连点头,她转而道:“若我想要他来侍奉我呢?”
“世女这……这不是为难老奴嘛……”李公公脸上的皱纹拧成一团。
萧念眸光冷了下来,“怎么?她可从我身边夺过去,我就不能换回来了?”
“你若想换,也不是不行!”
学堂门被人打开,何思微拽着江砚澄的手腕走了出来,萧念循声瞧去,江砚澄细白的手腕被掐出几道红痕,不由得皱紧眉头。
“书院规矩,比试谁赢了,他归谁。”何思微一甩手,江砚澄踉跄几步,堪堪站稳。
李公公眼睛滴溜溜地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两位他都得罪不得,若是比试论胜负,对他最是有利,于是他趁机道:“是是是,还是按照规矩来得好,世女若是赢了,以后他就只侍奉您一人,不会再被换了。”
萧念沉思了会儿,道:“比什么?”
何思微仰首,“君子六艺,任选其三,你若赢了我,他就是你的伴读,我没话说。”
话落,她嗤笑一声:“可前提是,你得赢我。”
讲堂内,论功课,何思维几乎样样名列前茅,君子六艺也是不在话下,对比之下,萧念常年怠慢学业,几乎是毫无胜算。
见她一言不发,何思微挑眉,“怎么,不敢比吗?”
挑衅的话语在走廊里回荡,钻入耳中十分刺耳。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吹开了窗户,打在萧念脸上,卷起她鬓边的碎发,她抬眸看向江砚澄,见他低着头,无声地揉着手腕,可挺拔的身躯透着一股倔强。
——江砚澄,如果真的是你,为什么不反抗?
何思微像是没了耐心,又问了一遍,“到底比不比啊?怕了就直说。”
嘲讽之意响彻在耳边,江砚澄默默后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他心里明白,何思微这是有意借着他来打击萧念,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拒绝她的挑战。
“比。”
依旧是平淡的语气,简单的一个字却比此刻的寒风更难让人忽视,像是巨石砸进了深潭,掀起惊涛骇浪。
江砚澄不可置信地抬头,正撞上她一双深邃的眼眸,她眼角微弯,似是在安慰他。
别怕。
就像曾经他无数次安慰她一样。
——
标注:
①文中女主引用的典故出自《尚书·泰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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