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之上，萧靖安和林敬正在对峙。

萧靖安踏上城楼，本意是想能第一时间看到李思懿。他知道李思懿认为宣帝不该再做这天下之主，因为宣帝任用的要么是中书令一般的尸位素餐者，要么是石见山这种汲汲营营手上沾满血债的利欲熏心者。

他同意李思懿的看法，他也认为这个国家需要其他人来领导，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所以这件事他决定亲自来。

如果这是李思懿所期望的，那他就一定会尽力去完成。

可他并没有想到，他以为林敬对宣帝失去了信心，他以为林敬会效忠自己。

没想到当日林敬投降季霆，竟然是真的投降。

萧靖安手下的人，顷刻间便被林敬带队制服，包括钱都尉，亦被押送着来到他面前。

“殿下，收手吧。”林敬真心实意地劝道，“蒋维带兵出城只是假象，数十万的玄甲军就在旭京周围驻守，只需一声令下便可攻入都城。”

可这般攻入都城着实没必要，因为单单城内的三万守军，当初便是真心归降。

“林敬，你身为守军校尉，竟投诚叛军！”被按住的钱都尉试图挣扎，怒吼着道：“你当真对得起宣国皇室吗？！”

林敬看一眼前都尉，脸上的神色并未显露出愧疚，完全不同于弃械投降时的底气不足。那时他听从宣帝之令，不是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决出胜负，而是要用阴谋诡计和各种下作手段，本就有违本性，直至此刻，他才算是遵从内心行事。

林敬沉默片刻，看向萧靖安：“属下带上城楼的，都是信得过的人，只要殿下此时收手，我一定会向新主回禀，殿下只是除了宣帝，并未有别的意思。”

钱都尉闻言也是眸光一亮，赶忙催促萧靖安道：“殿下，这样也好，就装作别无二心的样子，再伺机——”

“你闭嘴！”林敬冲钱都尉低吼一声，回头对萧靖安道：“殿下，季氏如今太过强大，谁也不能预料他们会不会还有后招，不可抱有侥幸……还有少史，少史相信你是真的迫于宣帝威压才不得不做了这些事，更相信你是真的接受了她的劝谏，新主已经承认自己输了赌约——”

“殿下！”钱都尉插言：“江山美人，有江山才有美人，殿下莫要忘了！”

江山美人……萧靖安握着剑站在城楼上，内心发出一阵讽笑。

其实他一开始也并非真心想要什么江山美人。

他自小就知道，自己是先帝遗腹子，而宣帝则在李侪和季氏的帮助下登基，他的母亲没有野心，他也没有。

李侪因为在不知道萧靖安存在的情况下，扶立宣帝登基，对萧靖安一直多有愧疚，所以宣帝有意无意针对萧靖安时，李侪也尽力相帮。

若非宣帝逼人太甚，萧靖安本也是不想争的。

可当时……当时明明他才是宣国郡王，但同龄人中，偏偏季霆更为耀眼，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向宣帝献计，拉李侪下水，离间李家与季氏的关系。

他想，终究是李家和季氏活该，不然，当年谁叫他们要扶立宣帝继位？他们亲手扶立了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帝王，便该承担这样的恶果。

但同时，他又刻意拉进自己与李家的关系。

他知道宣帝会同意赐婚，不受重视的郡王，与落败的世家结亲，又能阻止季李两家的婚约，何乐而不为。

他一开始对李思懿没有感情，他知道自己是棋子，李思懿也是，只不过他想做执棋者，他必须装出一副爱慕李思懿的模样。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装出来的感情逐渐成了真呢？

他也说不清。

或许是看着李思懿瘦弱的肩膀撑起落败的家族开始，或许是得见李思懿面对朝堂倾轧波澜不惊开始，或许是看到李思懿得知季霆攻城的消息开始。

他名义上的未婚妻，之前曾有过另一桩婚约，两人青梅竹马，在旭京人人艳羡，只是时移世易，两人不得已站在了对立的两面，但李思懿内心，应当还是放不下那人的。

这些，萧靖安明明都知道，可却在事情发生在自己眼前的刹那，嫉妒得发狂。

李思懿一直在试图回避，可越是回避，就越说明在意，连之后季霆掌权之后也是。

就是因为两家当年的“仇怨”，李思懿因为愧疚而放不下，才更加不可能会和季霆在一起。

于是，萧靖安想，只要这秘密永远不被揭穿，李思懿就不会和季霆再续前缘，而自己和李思懿，还会有无限可能。

但季霆偏偏要跟李思懿立下赌约，他们偏偏去了宿方郡，见到了李府的老管家，那些事情，他们定然是了解些许的。

萧靖安转眸看向城门外的主道上——女子驾着骏马，疾驰而来。

虽然离得很远，但萧靖安知道，那就是李思懿，即便到了如今，李思懿也还是想救他。

他忽然觉得自己可笑，他用了这么多阴谋诡计，伤害了她和她的家族，让她与爱人分离，可她还是想来救他。

李思懿……不愧是李思懿。

她永远都这样温柔而善良。

而季霆……季霆更是从一开始就针对他，怀疑这些计划有他的手笔，可到头来，为了李思懿，却愿意选择放手，甚至让林敬来劝他，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他何其卑鄙，将自己摆在受害人的位置，让世人都以为，是季霆强取豪夺了他的妻子。

可萧靖安知道，其实自己才是不择手段强取豪夺的那一个。

萧靖安笑着摇头：“不必了……”

林敬和钱都尉顺着他的视线，能看到那个策马而来的女子，钱都尉以为他情愿为美人而死江山，心中暗恨；林敬以为他终于放下心中执念，松了口气。

谁也不曾料到，萧靖安会登上城墙，凭空倒了下去——

“殿下！”

他是宣国皇室子孙，必须保有最后的颜面，敌人给的怜悯，尤其来自于季霆，他不能接受。

所以，他选择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来结束。

人群重重包围之下，李思懿已然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她勒紧缰绳，对着拦她的卫兵道：“我乃丞相少史，让我过去——”

卫兵之中的确有人认出了她，让开缺口放李思懿走了进去。

李思懿来到萧靖安身前，难以置信地蹲下身，看着他身后洇出的汩汩鲜血，更是不敢有丝毫动作，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伤了她。

“叫太医，快去叫太医——”李思懿冲着身后的卫兵吩咐道。

李思懿不吩咐，卫兵也会去叫，只是萧靖安如今，毕竟是反叛之人，是否要为他治疗，众人心里没底。

更何况，伤成这幅样子，谁都知道，萧靖安没救了。

“思……懿……”萧靖安从高处摔下，五脏六腑都受了不小的损伤，唤他名字时，比那日在城外受冻发出的声音更加艰难。

其实那日也是为了挑拨她和季霆的关系，他是受了冻，但不至于到当日那种程度。

姜太医倒是瞧得不错，说他底子好，受那点冻不算什么。

可惜这些话，他终究来不及慢慢讲给她听了。

“对不……起……”他喃喃着，从嘴里发出这样一句：“我……”

“我知道，”李思懿望着他，怕他说话继续牵扯到伤口，“你别说话了，我都知道，等你伤好以后再说。”

萧靖安颓然地笑了笑，他这个样子，哪里会好得了呢？李思懿向来是冰雪聪明的，知道他想说什么，知道他曾用过诡计，也还知道他不可能好了。

“对不起……一直这般……圈着你……我……着实……比不上他……”萧靖安释然笑开，“他……的确……好过我……你喜欢他……也是应当……”

萧靖安望着她，像是在试图将她刻进自己眼里：“我们……解除婚约……自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太医赶了过来，周围嘈杂的声音似乎将李思懿淹没，她呆滞地瞧着太医伏下身听过萧靖安的呼吸，转头无奈对她摇了摇头：“少史大人，节哀。”

李思懿周身的力气仿佛被迅速抽离一般，吐出一口鲜血，随即闭上眼睛，身子控制不住地向后栽倒过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众人看到季霆，先是一惊，瞬间那丝惊讶的情绪又如泥牛入海，消弭于无形。

仿佛人人都觉得，本该如此。

季霆将晕倒的李思懿打横抱起，一路带回室内，姜太医又是被经验丰富的大内官叫了过来。

姜太医经过一番诊治，对季霆道：“少史无碍。”

“她刚才吐了血。”季霆补充道。

“少史心思郁结甚久，吐血并非坏事，而是将心中郁忿冲开，臣方才已经把过脉，少史的脉象都平稳了许多。”姜太医收回银针，“让少史好好休息，不出几日便会康复。”

季霆听到这里，心中才算落定。

姜太医刚要收起医匣，却看到了季霆肩上的血迹——季霆右肩上的箭伤又被撕裂开来。

季霆顺着姜太医的视线看了一眼右肩：“这没什么。”

姜太医生平最恨病人越过他自行诊治，阴阳怪气道：“确实，等少史醒来知道你因她耽误了诊治伤口感染，好不容易舒缓的心绪又再度郁结，才算有什么，现在还真不是什么事。”

季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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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 4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