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灯火憧憧,落到元茂的面上,秀挺的鼻梁在脸上落下一道阴影,他笑容隐匿在阴影里越发的晦涩难辨,也越发的诡谲。
陈留王看见,心下莫名重重一跳。紧接着就心跳越发如鼓,自从天子几年前痊愈之后,性情就变的和之前不同,也不是说两个人,他自小和这位兄长一块长大,人还是一个人,但他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痊愈之后的天子越发的喜怒难辨。若说被太后幽闭之前,天子即使稳重,但终究还有少年人心性在。
可是现在的天子,给他的感觉不像是少年人,反而是经历过许多的成人。
他以前还能摸清楚天子的喜怒脾气,但现在他是半点都摸不到了。就连天子的所作所为他也不能摸清楚里头的含义了。
送走了白氏二女,太后还要送白氏女进来,那天子之前的举动哪还有什么意义?
陈留王刚想要说话,抬头和皇帝的目光直接接触上,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臣不明白陛下的用意。”
到底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兄弟,言辞内不必和其他臣子一样瞻前顾后,吞吞吐吐。
“没什么用意。”元茂在烛火下整理外袍的袖口,赭黄袍子上全是精密繁复的绣纹。
陈留王的脸色一下变得十分古怪,他嘴张了又张,“那之前在宫中的白氏二女,大可不必送出宫去。这后面太后送入宫的,和二女又有什么区别?这还白白得罪了太后。”
陈留王说着不禁有些着急起来,皇太后的手段,就算是他们也要忌惮。皇太后真下手起来,可不是在乎什么母子之情。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做。
元茂笑了摇头道,“那还真的不同。”
陈留王越发的迷惑不解,都是白氏女,能有什么不同?
但是眼前的天子已经没有了继续给他解释的意思,他换好衣裳靠在御座的凭几上,面上露出些许的疲态。
陈留王知趣的抬手告退。
等到陈留王退下之后,元茂手臂压在凭几上,看着那边的铜人宫灯。
“不同,自然是有不同的。”
他死了之后,并没有见到被他赐死的人。
他活着的时候不杀她,但是临终的时候,却只想拉着她一块死。明面上留的理由是怕她在自己死后祸乱朝政,但他心里知道,她失德的事,宫廷内外早已经知晓。一个失德妇人根本就没有办法使得朝廷内外臣服她。
没有他更明白权利斗争落败之后的输家会是什么样子。
他带她一起走。不是想要他的命么。好,他既然死了,那么他拉她下来一块看看。
但他真得死了之后,却没有意料中的和她在阴司黄泉相见,他的魂魄飘荡在宫城上方,见到太子在继位之后,就开始着手提拔母家。
太子并不是他一开始就册立的,原先的太子和他政见相左,不仅如此,还公然和他唱反调。在太子十五的时候,东宫属官上告太子在东宫藏匿兵甲,他派人去搜查,果然搜出了兵甲出来,作为君父,他绝不能容忍太子大逆不道。
他废了太子,并且将废太子赐死。立二皇子为太子。
他对于这个次子并没有太多的关注,中宫无子,只是照着长幼顺序所立。这个太子对他十分顺从,对非他生母的皇后也十分孝顺。但他死了之后,原本温顺的太子瞬间变了一张面孔,他启用他生母的家族,那些人成了他手里的刀,向叔父兄弟们砍过去。
临终的时候,考虑到太子年少,何况被立为太子的时间很短,还没来得及教他如何为政。他任命了自己几个弟弟为辅政大臣,互相制衡,一同辅佐他。
谁知太子继位,才一年的功夫,他就逼死了好几个辅政的叔父,还有一个在宫城当场被杀却给不出一个实在的罪名,尸首送出宫外回王府的时候,王府对着无罪被诛的主人哭声震天。
辅政的叔父们被屠戮的差不多之后,新帝又让外戚们去攀咬自己的弟弟们,诸王们或是被逼造反,或是装疯避祸。
元茂的魂魄飘荡在宫城上方,看着自己立的太子将叔父弟弟们几乎赶尽杀绝,然后又见到外戚弄权,他这个儿子在的时候尚且能让外戚做自己手里的一把刀,最听话且凶悍的一条狗。但是当他自己也死了留下幼子之后,外戚控制幼帝把持朝堂,当即朝政乱成了一锅粥。
元茂看着江山四处烽烟四起,豪强起兵以清君侧的名义攻入了洛阳。他剩下来的那些儿子几乎对此竟然束手无策。
权臣当道,皇帝不过是一个棋子,不多时幼帝夭折,元茂见到自己活下来的那些儿子一个个被拉上皇位,然后又被权臣各种杀掉,在天下乱了二三十年之后,终于作为傀儡的皇帝被禅位,天下换了个新主人。
而逊位的魏帝紧接着也被毒杀,被一起毒杀的,还有那些宗室,哪怕连襁褓里的婴孩都没有被放过,被斩杀殆尽。
他飘在上空看着,又恨又气,又绝望透顶。他只记得当时周身突然五感俱消,等到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候。
元茂手臂重重的压在凭几上,哪怕已经过了好几年,那股沉重的痛恨还有绝望压在心口,依然不能完全松懈。
恨次子心狠手辣,恨自己竟然有眼无珠,也恨他的那些儿子一个个的只会争权夺势纵情豪奢,等到乱军打上门却个个束手无策。最后落了个江山易主身死覆灭的结局。
他恨这些儿子恨到了骨子里,再来一次,他不想要见到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但是,有些故人,还是要见一见。”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步了。”
中常侍从外入内 ,冷不丁的听到这话。当即冷汗就下来了。陛下这几年言语行止多少有些奇奇怪怪,他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中官。
中官透都要垂到胸口,中常侍只能硬着头皮进去禀告,“陛下,送给上党公和南安公的赏赐都已经准备好了。”
元茂冷淡的点头,“明日你就亲自去吧。”
中常侍应是,心道白家这两个小娘子在宫里算是白费了这么些时光,陛下对她们是真的半点情分都没有。
第二日中常侍亲自把皇帝的赏赐送了过去,这事就算是翻篇了。即使入宫没有在后宫里得个位置,但得了赏赐,就算是过去了,该婚嫁的婚嫁,也不耽误。
宫城里也恢复了往昔的安静,没有半点波澜。过了几日,皇太后下朝回长信宫,令人把皇帝请来。
皇太后临朝称制,朝纲独断。大权在手不允许有人觊觎半分,而年少的天子就真的不管,仍由皇太后掌控朝政。
或许是因为天子的懂事孝顺,让原本有些剑拔弩张的母子关系缓和了不少。今日请他过去,元茂立即起身前往长信宫。
白太后已经有点年岁了,但权力是世上最滋补的补药,所以哪怕已经有点年纪,她看起来远比同龄妇人要年轻许多。
“我儿来了。”白太后不是元茂生母,但口吻里亲昵得和亲生母子一般。
“阿娘。”元茂抬手跪伏在地给太后行礼。
白太后在上完完全全受了元茂的这一大礼,等到他起来,叫他坐到她身边来。
“我记得你当初御极,才堪堪六岁,现如今一转眼的功夫,十多年过去了。你也长大成人。”
元茂知道白太后说这些话里头有她的用意,他静静的等着,果然听到白太后道,“人都说,男子长成,一是冠礼,二,便是娶妇成家。我儿生为天子,是天下表率,就更应该如此。”
白太后不由得多打量了身边的少年几眼,皇帝长成到现在,她就没有听说过皇帝宠幸过任何宫人。
少年人满十三四之后,对男女就有了兴致。越是年轻的就越是难以抑制。她这么多年宫里什么没见过,也从来不在这上面限制皇帝。反正皇后是白家的,且白家外孙是太子就行了,至于其他人生的再多,也入不了她的眼。
谁知皇帝竟然这么多年,一个承幸的宫人都没有。
白太后不免心里有些怀疑。
世上没男子不贪花好色,天子这样难免让她不由得犯嘀咕。
“是。”元茂心里隐约知道了白太后想要说什么。
年幼的时候还好,他逐渐年长之后,白太后对他便有了防备,朝堂上的事除非是需要他出面,要不然太后不会和他说一句。
既然朝政不会说,那么应该就是后宫的事了。算算时间,差不多也是她该入宫的时候。
他隐约记得,她前生就是在白太后的安排下入宫的。
果然,他让白氏二女出宫各自婚嫁,还是让太后急了。
“皇后是国母,不能轻率定下。但是陛下身边也不能少人。”
白太后笑道,“不如遴选几人入宫侍奉,也好让我儿有人伺候。”
元茂颔首,“一切皆听从阿娘安排。”
太后安排的自然只会是白家女,而白家女如今除却送出宫的二女之外,暂时年纪合适的只有一个白三娘。
他知道,就是她了。
故人相见,他真的想知道,她是不是还会和当初一样的虚情假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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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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