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连手掌宽大,几乎要掩住云今的鼻子。他发觉怀中人呼吸急促之后,便撤了手。
但云今的身子还是动弹不得,因与他紧紧相贴,她的浅色袍服上已沾了不少雨渍,洇湿开来。
她贪婪地大口呼吸,因憋闷而泛红的眼眶格外扎眼,脸上更是泪水横流。
这样惹人怜惜的骆云今,霍连很熟悉。
他母亲齐氏第一次将云今带到他面前时,云今便给了他这种感觉。
孤女的身份,让人一听就心生怜悯,彼时大周开国三十余年,上位者已极力扭转前朝末帝因刚愎自用而造成的民生凋敝、山河破碎。
但再周到也难以顾及大周朝每一个子民,何况一个小小孤女,无父无母,将她捡来养着的阿婆也已去世多年。
母亲说祖母的眼线盯着他,他不可能有机会娶什么高门女郎,哪怕他的堂姐已得封皇后,霍氏子弟也被接连启用,这些都与他——一个惹大长公主不悦的人——无关。
那天,霍连看着怯生生的骆云今,回复母亲:“好,我娶她。”
他娶她,意味着往后骆云今由他霍连来保护,不仅吃穿不愁,更富贵安宁的生活他也能给。
而非现在这样——对着他张口就是谎言,甚至不声不响地嫁给别的男人,一点没把他这个夫君放在眼里。
“我找了你整整四个月!”霍连给云今呼吸的自由,却攥住她的下巴,厉声控诉。
“你哪里来的胆子?!尹州到晋阳两千二百三十里路,骆云今,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大周疆域幅员辽阔,共分十道,哪怕是治安良好的京畿道也偶有拐骗妇女孩童的情况发生,这还算能保住命的猜测。
更甚者,云今这样一个弱女子,会不会遇到什么穷凶极恶之徒,被残忍杀害,抛尸荒野?
乱坟岗、渡口码头、州衙大狱,霍连都去打听过、翻找过。
可事实上,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嫁给外乡人,又十分顺从地跟着新夫婿到了晋阳。
——显得四处寻妻的他,像个傻子。
“你放开我!”云今嘶哑地嚷道,猛力挣扎。
霍连看着她充满敌意的眼神,心里不断翻涌着的愠怒越烧越旺。
他一字一顿地告知云今,“闹够了就跟我回去,我可以既往不咎。”
话音落下,云今的挣扎倏地一停,作坊里顿时静得只剩连绵不断的雨声。
这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很好。
霍连眉宇一松,见她的圆领袍皱得不成样子,便由禁锢改为单臂揽着她。
另一手朝她的脸抚去,想为她拨开乱发,方才剧烈动作她的发髻都散开了,真是很久没见她这样狼狈。
“这样就很好,你乖点——”
霍连的话说到一半,只听特别突兀的“啪”一声,他左脸火辣辣的疼。
霍连怔住,看着云今在蓄力,要挥第二掌。
他素来允武,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待意识回转,他的手已经握住了云今的腕子,使她不得动弹。
细伶伶的腕子,柔弱得几乎可以被一下扭断。
手腕的主人却硬得像块顽石,云今流着泪,但毫不显得弱势,她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宿敌。
“这位小法师,我敬你一声才唤你法师,是看在你这身僧袍的份上。菩萨佛祖在上,你竟敢在庄严清静的寺院里企图强迫女子,真是骇人听闻!”
“你信不信我去报官!报官都不用走远,这座净因寺里外有武僧有侍卫,你欺负我势单力薄,我不信他们那么多人制服不了你一个!”
听着这番话,男人的眼神凌厉起来,黑涔涔的眸子如虎狼一般,紧紧盯着云今。
片刻后,霍连想到了什么,握住她的肩问:“是在报复吗?”
云今一怔,何谓报复。
在她怔忪之际,只听得霍连继续说:“你稀里糊涂嫁人,是为了报复我?云今,上元节那晚你已经因为空青闹过别扭了,不至于到这一辈子还惦记此事吧?”
除此之外,霍连想不到他们之间有何难以调解的矛盾,以至于她这样冲动任性。
而云今没有作答,在他看来便是默认了。
霍连的表情顿时放松了不少,仿佛难题迎刃而解,“云今,我和空青什么都没有,就是简单的主仆关系,你根本没必要吃这种飞醋。”
更没必要因为愚蠢的吃味,而做出更愚蠢的决定——这一句霍连倒是没说出口,于男女之事上再不济他也知道先把人哄回去再说。
云今大笑两声,眼神复杂地瞪着霍连,“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的话!我根本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从哪里打听来我的名字。”
“我从前是尹州人没错,可我在尹州从未见过你,更不要说和你有什么更深入的联系。你不信的话,我可以给你地址,你去尹州我曾住过的地方问问,邻里都是与我打过交道的,我每日来去,他们都看在眼里。我若是与哪个男子交往过密,他们定然知晓!”
霍连怔忪不已,这真的是骆云今吗?
前世她可从来没这样大小声过。
更别提刚才还跟他动手。
霍连记得,云今永远是乖觉温顺的。
大长公主死讯传来的那天,全家启程往京城去。得知要离开她住了十几年的家乡,云今仍旧特别懂事,配合母亲收拾行囊,手脚很是麻利,还主动握住他的手说,“夫君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和朋友喝了酒,回家晚些,她会留着烛火,靠坐在床头,一边打瞌睡,一边掐自己的手心,为的就是等他归家,给他奉上一碗解酒汤,再端热水来伺候他擦身。
晚上他难受地起身,她总是醒着的状态,会端痰盂来,怕他要吐。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定然全身干爽,有她在,从不需要他操心。
看着霍连深深陷入回忆的模样,云今眼底掠过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但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没有回头路。
云今缓缓吐息,让自己尽量以平稳的态度和他说,“你嘴里说着什么上辈子下辈子,听起来跟话本似的,太离奇了。别说忽悠不了我,便是三五岁的孩童,也是不信的。”
霍连掀起眼帘,从云今眼中看出一丝怜悯,她微蹙的眉头好像在说:多么可怜的人啊,都病糊涂了吧,说什么胡话呢。
四目相对,身体和情绪都冷静下来,云今心里的诸多疑惑便逐一浮现。
但霍连如何寻到她、如何混进寺里等等,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就是不想再过前世的日子,不想再嫁给霍连,才会做出来到晋阳的决定。现在,把霍连哄走,往后她骆云今就和霍连、和霍家都没有关系了。
霍连的薄唇紧抿,又很快松开,再仔细看时,便可发觉他眸中已恢复一片清明,拢着的情绪平静了许多。
“我倒不知道你脾气这么大。”他说。
骆云今:“……”
就知道他不会轻易相信。
“这位郎君,”云今索性不叫他法师了,没的玷污了佛门,“我不知你是发梦,还是病糊涂了,总之我不认识你。”
“我认为太难取信了。就算如你所说,我曾是你的妻子,可我想不通,难道你对你口中的妻子会行强迫之事吗?”云今指着自己被弄乱的发髻和衣袍,“你就是这样和你的妻子相处的吗?便是对待昆仑奴,也不会如此。”
又将自己被扼红的手腕给他看,“任谁看见都会觉得我被欺负,甚至虐打了。”
云今见霍连张口欲言,她不作理会,继续道:“出于教养,我不会对你出口成脏,又因我已是人妇,不好对外声张。所以——你快滚吧。”
一字字一句句咬字冷静,口吻平淡又有条理,霍连听了目色发沉,他知道,她说的都在理。
他更知道,前世的骆云今绝不敢这样和他说话。
云今没再理他,将自己衣袍上的褶皱掖平,起身去收拾被他弄得一塌糊涂的作坊。
她背对着他,知道他还在原地没有动弹。云今握着扫帚的手些微发抖,说出“滚”这个字的时候,她心里明显一松,有一种隐秘的畅快感,但松弛过后是满满的紧张,她很怕他生气。
前世就是这样,看霍连一皱眉,她就把要说的话咽回去了,甚至还会主动道歉,虽然大多时候她不知道何错之有。
“骆云今,但愿你不是在骗我。”
霍连留下这么句话,大阔步出去了。
云今长出一口气,默默将粗泥桶收拾了,只是那墙面还得另外找功夫来刷,不过还好,木骨架没被砸坏。
还没待她彻底放松,门口跑来一位知客僧。
“骆师傅,你夫家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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