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日出,邹翎俯身贴着白羽蹭了蹭,天地如此辽阔,而人如此渺小。
从前他眼中的怀瑾、沈默等人无一不是人族中的世出人杰,仙门虽肮脏却生机勃勃,逍遥宗尚且算是浊世里的一片净土,现在,一切都平静地颠覆了。
邹翎抱着白羽,心魂和云海一样混沌,自己想忘却,想逃避,做不到便想问白羽。
他机械地喑哑笑道:“归许,笑千秋说的都已过去,你就当没听见,好不好?”
白羽抬手捂到他蝴蝶骨,声音嘶哑:“不好。我长了耳朵,听见就是听见,忘不了。”
邹翎靠在他肩上闭上眼,手开始松开:“那……我想下去看看逍遥宗,你能不能背我去转转?”
白羽摩挲着他的脊背闷声:“撕掉那封和离书,就是背你到天涯海角我也乐意。”
邹翎眼皮一抖,却是松开了手,生志死志一并翻涌,依旧机械地寻常笑:“不……你放开罢,我自己去转转。”
说着他彻底松开手,白羽却一把将他禁锢住了:“我不放。”
白羽如今铁了一万个心要作废和离书,发生在邹翎身上的累累业障太多,他不能放开他,一放,邹翎就不知要坠入哪去了。
然而就在这时,耳边有缥缈的铃声一荡,白羽出神了片刻,回神来眨过眼,忽然心悸地发现怀里空了。
高空的云海散开,他低头看到邹翎左手里戴着那不详的摇铃,正如一片羽毛,从这万丈高空向下急速坠落。
邹翎在万丈高空的乱流中坠落,张开双手,无所凭借,似乎就想这样摔到地底,砸成摆脱出身、挣脱宿命的烂泥。
白羽的惊惧和心痛像背后灼热的初夏日出,他从云海上纵身一跃,嘶声吼着邹翎的名字:“不离!”
邹翎惶惑地、模糊地望着他,不解地想,为什么你现在穷追不舍了?
他驱动体内的魔血,又振了两次摇铃,每一振铃,白羽便在空中停顿一瞬,但两人之间的修为差距终究太大,不过稍纵即逝,邹翎还是在坠落里被白羽抱住:“不离!你干什么!别做傻事!”
白羽抱紧他在高空坠落,心太慌,怎么御剑都忘了:“不要再在我面前动用你的铃铛了!”
那摇铃一运转便能蛊惑听者心智,换做旁人,邹翎能牵着对方鼻子走,在白羽这便只能蒙蔽他一瞬。
但这一瞬足以让他从自己怀里挣脱,从万丈下坠到千丈。
白羽慌得脑子混乱一通,后知后觉惊惧起邹翎的异常,怕他承不住突如其来的真相,再被无尽自责无贱吞噬。
这时耳边的长风夹杂了缥缈不解的呢喃:“归许,我爱你时,你弃如敝履,如今我放开你,你为什么好像对我珍而重之了?”
白羽耳边嗡嗡:“我,我……”
邹翎埋首在他怀里无声地笑,感受着从高空坠落的生死临界快感,感受着烫得就像流星的道侣,他忽然止不住双眼汹涌而出的泪水,但熟能生巧地克制住了嗓音里的哽咽。
邹翎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归许,过去我想和你走很长的路,现在,只需要今天,你背我在师门里走一走,好不好?”
白羽心魂仿佛四分五裂,明白了他有多么铁了心不想和离,邹翎便有多么坚决地想要和他分道扬镳。
他在下坠里体会到了巨大的无能为力,却也只能抱紧他应一声:“好。”
长风拍打白衣和红衣相覆的衣角,从苍穹坠落到大地有万丈距离,可对相拥着下坠的两个人而言,从天到地的距离只是一席话的稍纵即逝——
“归许,归许啊……仙门横空出世那么多天才,只有你是人族,真真正正、无可替代、不被安排的人。我何其有幸能遇到你,可你又何其不幸,生在这异类横行的仙门,又遇到了我。”
*
第二天便是万仙大会,邹翎心里自有去处,今天想让白羽背着自己再看看逍遥宗,说到底是对师门、也是对他的一番告别。料想白羽也不会打破这难得的静谧和谐,好聚好散,最好不过。
今日,弟子们各司其职,都在反复筹备明日的盛会,整个逍遥宗忙忙碌碌,宗门内两个最位高权重的家伙反倒如局外人。他们所到之处,打扰的人寥寥无几,这是他们在盛会前的初次约会,也是末次约会。
邹翎先要去发现狼牙的地方,白羽便背着他去。
“难怪在这里发现狼牙……这里原本是大师兄的住处。”邹翎指着那片空地对白羽解释,“他当年的住处就在这里,不是洞府,是一座九层塔,底层镇了妖兽,最凶猛的大妖便是一只千年狼妖。第二层开始是各种有关修炼的炼器屋、炼丹房、藏书阁,他是个什么都学,什么都学得很好的厉害人物。塔的最顶层,才是他的住处。”
白羽稳稳背着他,喉头生涩:“原来如此,我以前不知道,也不曾听你说过往事。”
邹翎默然:“整个仙门,没有人会想听一个罪大恶极的叛徒的过去。他在战场上将师尊、师兄弟们屠戮殆尽后,我便将这里的塔夷为平地。”
他环着白羽的脖颈,声音静如流水:“那时,我走进塔里,底层的妖兽尽死,二层到六层,一切物件都已焚毁,就连塔身,其实也被劈砍得破烂。当我走到第七层,我看到了许多撕碎的画像,我将里面的画一张张拼齐,看到画像是他一路游历见过的仙门盛景,有妖,有人,有逍遥宗的每一寸土地,而那些笔触细腻、色彩艳丽的画像全部撕毁了。”
“我再走到第八层,目之所及,每一块完好的地方都画着完整的苏絮。再到顶层,狭窄的空间里存放了大量见闻石,收录的仍是苏絮。那座高塔残破不堪,除了苏絮,一切都破坏殆尽——大抵除了苏絮,人世都不可原谅。后来,我用三味真火将塔付之一炬,烧完了怀瑾在逍遥宗的痕迹。”
邹翎贴在白羽背上,他的人生大约也被宿命的火烧得差不多了,只剩眼前这个人。
他又指向其他的地方,白羽都背着他去,他发现邹翎想要再度重游的地方大多都是逍遥宗的偏僻角落,也许人迹罕至的无人处,便是他邹翎从过去到现在,再到将来的容身之地。
一想到这里,白羽便心口绞痛。
他听着邹翎每到一处的絮絮解释,何尝不知他这是在向师门告别,听着邹翎漫无边际地讲述师门的手足师长,越听越难受。
在邹翎的轻声细语里,三百年前的逍遥宗是个温情脉脉的地方,是风平冷静的一抹天地。
邹翎在他耳边微笑:“或许我就是这样趋利避害,贪恋美好。即便现在知道那美好当中夹杂着无数的丑陋肮脏,利用算计,可是当初切切实实感受到的美好占据了大部分的记忆,我便做不到单纯地憎恶。”
“我明白。”白羽喑哑地笑,甚至亲昵地颠了颠背上的邹翎,生硬地讲起自己的过去,“我所在的剑魂山是个鱼目混珠的地方,同窗手足并不讲什么情谊。我晚入门,早升境界,结果是换来同门日复一日的聚众欺凌。那么糟糕的师门,我后来回想,也总是想得紧……”
“你是想兰衡吧。”邹翎忽然会心一笑,“你想念的是有兰衡在的剑魂山,没有兰衡那样好的师弟在,剑魂山于你便没滋没味了。”
白羽并没有发现他言语里的醋味,只是突然侧首问:“那这三百年里,多了一个白羽的逍遥宗,对你而言有滋有味吗?”
他转头过来转得快,邹翎险些亲上了他的侧脸,骤然陷入怔忡。
白羽等了半晌都听不到回答,失落地自嘲起来:“这么久都说不上来,果然是没滋没味。”
邹翎低声:“回洞府吧……那样我才能告诉你。”
于是这末次约会的终点回到了破破烂烂的起点。
刚踏进洞府,外面天光尚且大亮,邹翎却忽然将手伸进了白羽的衣襟。
白羽:“!”
他瞬间有些狼狈,尤其是那手越摩挲越向深处,他的体温也难以遏制地升起来。
薄凉的手是上好的玉如意,晕开了皮肉底下的灼热魂魄。
邹翎摩挲着他,蛇一样缠绕着他:“去床上。”
不必他嘱咐,洞府内除了床也没有完好的落脚地了,白羽背着他瞬移到床前,狼狈地将他放到床榻上,刚手忙脚乱地将他的手从胸膛里捉出来,邹翎却又扯住了他衣襟,仰首以唇覆他唇。
云海之上的亲吻是不沾染欲的绝望依靠,但现在是沾惹七情六欲的邀请,缠绵悱恻的索求共枕。
邹翎原想抬膝搭在白羽侧腰,只是双膝以下无甚知觉,只好伸手去环住他肩背,轻轻施力向下一拉,战无不胜的白大剑仙无法反抗地被他拉入了软而热的被褥。
白羽不稳地呼吸着,唇齿厮磨着没有停下,便听见了邹翎传音入他识海。
“多了一个白羽的逍遥宗,多了强悍霸道的保护盾,多了势不可挡的出战矛,多了钱财阿堵物,多了扬名小弟子,多了衣食无忧,多了广厦百千,多了过去不敢想的仙山琼阁、显赫声名,多了乱世飘摇里的安身立命、太平静好。”
“这样的逍遥宗,对身处其中的邹翎而言,它是一个世上仅有的避难所,桃花源,是穷途末路后绝处逢生的蜜罐子。”
“白归许带给邹不离的滋味,就是如此。”
漫长一吻几乎到了天荒,白羽忽然觉得自己应该疯一疯,不然对不起胸膛中这一颗沸腾的心脏。
红衣未解完,炙热的呼吸便契合了。他于恍惚间感觉像回到了初次与邹翎的双修,也是急迫得不等不着片缕,便凌乱激烈地深入骨髓。
邹翎像抛上沙滩的游鱼,他像捉鱼上案板的屠夫,一寸一寸揉搓鳞与骨。不同的是,鱼会给宰割它的屠夫一个奋力的鱼尾巴巴掌,而邹翎给白羽的,是引颈就戮般仰身,轻而柔地叼住喉结,纵容再深一点的炙热,再快一点的蛮横。
这三百年的共枕里,白羽记得邹翎怎么从被动到主动再回到被动的时间历程,也深知他于枕榻间的任何一点细微神情变化代表什么,是何处熨帖,何处把守不住,全都心知肚明。
此刻的邹翎在不遗余力地主动。
白羽疯着,一次得疯上许久。
两人一同疯,也不知十指相扣多久,邹翎在他耳边沙哑地轻咬字眼:“我想坐在……”
双膝无力,翻身坐好得白羽双手帮忙。
白羽懵了片刻,刺激堪比天雷,先是摁好扣好做好,做得帐上帐下褥里褥外混乱湿泞,才应邹翎要求,托着他颠倒错位。这是邹翎在清醒时的初次主动要求。
他疯得不着调。
邹翎坐好了,深得近乎发疼,他瑟缩了一会,微颤的手按住腹上的不寻常之处,慢慢地将发抖的字语念出来。
“归许,我们之间漫长的有滋有味,就在这有声有色里……只在这声色里。”
白羽握住他的手移开,双眼发红地看那深刻的不寻常之处,声色让他迟钝了对言语的感知。
“这声色很好,很漫长,但这三百年,你和我只在这上面共存。你看,这里甚至只有一个枕,因为过往结束完,你并不会留下拥我入梦。我们之间的牵绊,有如此刻这样深,也如你抽身而去后的那样浅。”
白羽的神智回笼,怔怔地看向坐得摇摇晃晃的邹翎。
邹翎战栗着摩挲他眉眼,忽潮红忽苍白地莞尔:“归许,你的滋味很好,可我终究还是倦了,不爱你了。”
他弯腰,这一回换他主动地抽身而出,主宰这沉溺声色的中断。
“和我和离吧。”
这便是邹翎对白羽的告别。
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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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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