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优拉和山君走了,我便真的是伶仃一人了,”千机辞看着河面飘忽的影子,自言自语道,“我再有什么心事,又能与谁说呢?”
淄河已尽,千机辞足尖轻点,悠悠落在了岸边的小路上。卸下御风的木屐,他整了整裤脚,迈步走向不远处的院落。十几年前,此处本是千机家的别院。千机辞加入了墨家学派后,便只住在河西的千机府,将这里改建为了墨家弟子的工坊。
千机辞走近了院子,却见日头已过檐角,墙根那丛野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院门外并无匾额,只两株老榆树下立着块青石板,上刻着“非攻”二字——笔锋潦草,落款更是一团乱麻,想是哪个石匠弟子听课时顺手凿的,恰巧被千机辞拾了过来,当了墨家的招牌。
千机辞推开木门,一股混着桐油、铁屑与松烟墨的气味迎面扑来。他放下了肩头的布囊,从中翻出了一个木头面罩,牢牢掩上了自己的口鼻。
“师父,您来了?”
正拾掇间,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旁响起。千机辞抬首一看,正是自己的弟子木门乙。这少年一身灰衣,额上覆着一条青色头巾,虽身形朴素,却盖不住清隽拔俗的容颜。
“嗯,我来看看你们,”千机辞点点头,面罩下的声音有些沉闷,“弟子们最近安好么?”
木门乙接过师父手中的布囊,负在自己肩上:“都好。照您吩咐,木工、铁匠、小贩都慰问到了。您猜怎样?这才刚入冬,大伙便办起年货了。”
千机辞听了,脸上不住地微笑。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左手边的木工坊。只见十几名弟子正散在各个角落,惹得到处刨花飞溅、墨线争鸣。他们见千机辞来了,纷纷上前施礼。千机辞只是挥挥手,唤他们去做自己的事。
木门乙招呼师父坐好,便去备些茶水。端茶回来时,却见师父的眼角犹有笑意。
“真好。今年除夕,我便来这里和大家过年。”
木门乙听了,脸上满是欢喜:“‘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齐域有师父在,真是墨家一大幸事。”千机辞却摇了摇头:他向来听不得这般言辞。每有人奉承两句,便感到浑身不自在。他便四下看看,找些话道:
“这里的楔子、锤头,有没有损了的?隔壁铁匠炉的柴还充足么?短缺的话,我下次从千机府再带些来。”
“我去看看,”木门乙笑着应道,“师父先在此歇息。”
千机辞便一个人坐着,看着木门乙走过几十张粗木案,清点着案上的刨子、凿子和墨斗;而后又折返回来,走向了隔壁的铁匠室。
看着看着,千机辞忽觉着有些口渴,便端起桌上的茶水喝,可送到嘴边时,才想起自己还戴着面罩。他便不想喝了,将杯子放回桌上,只看着那些热腾腾的水雾出神。
说到底,自己来了墨家,也不过就是一场巧合。
(二)
想当年,千机辞还是临淄城里的贵公子。再是家道中落,也落不在他“千机氏独子”的身上。每每在外出游,便前有僮仆牵马,后有老仆负匣,一副潇洒气派。后来母亲逝世,他再回不到这般无忧的岁月了。千机府的产业、修齐阁的席位、贵族间的党争——昔日引以为傲之物,无不让他分外头疼。
憋闷许久,千机辞便在城里四处逛逛。他舍了机关与车马,孤身一人行至临淄的下城。此处没了车马喧嚣,却是飞蝇硕鼠的故乡。千机辞刚步入闾左陋巷,便被沿街的粪溺气息冲得直流眼泪,好容易缓过神来,便倚在路边歇息一会儿。四处张望间,却见一堆废弃门板间,忽探出了一双少年的明眸——
按门客们的说法,千机辞不久便“得了疯病”。他先是遣散了大半家臣,整日穿着粗布短褐,作出一副木匠打扮;而后又混迹在“蝇营狗苟”的墨家学派,和一堆拾破烂的混在一起。没过几年,千机家的产业大多荒废,仅凭着旧日的战车产业支撑门楣。
若问千机辞为何如此——他似乎也说不清。他总是会做些匪夷所思的事,便连自己一觉睡醒了,都要揣度一下昨日的用意。那他为何“得了疯病”呢?是源于那年稷下的秋日,墨家巨子伍行孤的一场讲学?或是周围人的冷嘲热讽,让他索性离经叛道?不管怎样,千机辞总把那天记得分明:木门之后,那张脸虽乌黑斑驳,双眼却澄澈如洗。
后来他才知道,这少年生得不幸,父亲只以修些木门为生,几乎入不敷出;大哥又是个泼皮无赖,整天惹是生非,更让一家雪上加霜。再往后,千机辞便依着他的身世,把他唤作“木门乙”,又将他带出了陋巷,授他读书识字。木门乙渐渐长大,不论是容貌、辞采和木艺,也都愈发拔俗。千机辞常常觉得,弟子这般材质,便是放在整个临淄城里,都算得上出类拔萃。
“师父?”忽听有人唤道。千机辞回过神来,正是木门乙回来了:“物资一切充盈,有劳师父废心了。”
“好……好,”千机辞愣了片刻,随后提起自己的布囊,“我午后有事,便不在此久留了。”说着,他刚要起身离去,却见木门乙迟疑道:“师父……”
“讲。”
“昨日离娄子先生的讲学,您去了么?”
千机辞点点头。他早料到弟子会问起这个。木门乙天资聪颖,对诸子的学说向来颇感兴趣。千机辞常给他拿些书看,就连稷下学宫的讲习,也不时带他去听。但齐域的阴阳家人物极少,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木门乙却又没能赶上,故此叹息了许久。
“阴阳家名不虚传,”千机辞道,“离娄先生极为渊博,品性也极好。我与他吵了一架。”
“啊?”木门乙不解道,“为何呢?”
“或是墨家主张‘非命’,与离娄先生的见解相反,”千机辞淡淡地说,“或许还有些别的么?总之,离娄先生是极好的。”
木门乙满心不解,将千机辞送出了院落。他看着师父摘下面罩、换好木屐,随后冯虚御风,消失在了淄河的尽头。
(三)
其实,千机辞下午根本没什么要紧事——他之所以急着回来,是想接着摆弄那个博山炉。
昨日那段汤谷的回忆,千机辞已看了不下十次。后来,虎山君、侏儒和父亲的每一句话,千机辞都能倒背如流——即便如此,每听到优拉说起“杂家三子,随风而来,随心而去”的时候,千机辞还会流下些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是那汤谷的悠悠红日,总让人的心怦然而动,悠悠忘却了世上的一切。
回到千机府,千机辞快步上了楼,撂下肩上的布袋,便凑到了桌前。桌案之上,博山炉依旧升着雪白的云烟。千机辞捻了个手印,口中念道: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
那炉子又焕起了金黄的光华。千机辞又去汤谷游历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他躺在地上,呆呆望着拱形的穹顶,想着昨日的光景:
“这炉子的事,除了你爹娘外,只有我俩知道,”虎山君道,“你爹曾经说过,若你资质一般,这炉子或要毁掉。若是聪慧或是愚钝,才能讲给你听。”
“谁知他们离去那样早……”侏儒叹了口气,“我俩近日寻思,你和墨家混迹一处,不是大圣人,便是大蠢材。罢了,便留给你吧。”
昨夜,千机辞曾反复思忖。他一直觉得父母有事瞒着自己:父亲当年为何远行?为何再也没有回来?父母留下这个炉子,定会有些线索在其中。千机辞想到这里,心便灼得滚烫。他一次又一次去瞧那幻境,但除了“杂家三子”的旧事以外,再没发现什么弦外之音。
或许这博山炉里,还有什么玄机?千机辞摸索了半夜,而这炉子除了燃香以外,确无他用。他便愈发不解:这青田核和三赖草,听起来能做不少妙事。父亲有此稀奇的玩意儿,为何只留了这一段回忆呢?
凝眉半晌,却听窗外钟声悠悠而来。千机辞回过头,只见墙边的十二计辰器上,车辕正朝向南方的“午时”。随着“午门”打开,一个马头慢慢探了出来。千机辞忙起身走去,在计辰器上拍了一把。那马头便气哼哼退了回去,“啪”地关上了午门。
自古以来,“钟鸣鼎食”便连在一起。千机辞感到腹中饥饿,便下楼去寻些吃的。他自池边捞起几条“快鱼”,随手掷入庖厨的九转灶中。那灶似有灵性,便自行忙活起来:这边理了鱼儿、引了井水;那边添了柴薪、操了刀具……七上八下之间,一道鱼脍已被端盘上桌。往盘中看去,便见内如凝脂、外如薄釉,便连酱汁香料,都给放得分明。
闻到腾起的香气,千机辞好像一下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爹娘便常常给他做这种鱼吃。父亲曾讲道:这鱼本叫“吴王脍余”,即便吃的只剩骨头,重新放回水里,三天便能长回鱼身。后来传着传着,便传成了“快鱼”,倒也说得通。后来,千机辞长大了,齐域的奇异鱼肉尝了不少,但都比不得这“快鱼”吃得安心。
“气息的确是最能引起旧忆的,”千机辞喃喃自语道。他一边吃鱼,一边在心底思忖:“这样说来,这青田核和三赖草,的确是很绝妙的配合。一个可以记着过去的旧事,就像盘子;一个又能重现旧日的气息,就好像……”
千机辞蓦然眉头紧蹙。半晌过后,他从牙缝中挑出一根鱼刺,忽地大笑出来:
“是了!三赖草就像酱汁。它本身也有味道。但若想吃到更多东西,不也可以另加食材么?”
千机辞便也顾不上吃饭了。他三两步冲上阁楼,拾起墙角的锯子,在桌边轻轻锯出了一个凹槽。他颤抖着右手,接下了那些凋落的木屑,随后站起身子,快步向博山炉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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