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霁,日光煦朗,映得高低错落的赤色琉璃瓦灼灼似火。
新一轮的探春宴正在举行,崧城内笙歌鼎沸,鼓乐喧天。
赵长珺手提长剑,繁复的裙裾和披帛掠过汉白玉石砖地,悠悠停在了石阶前方。
石阶下,一道如松如竹的身影站在逆光处。
飞檐投下幽静的暗影,落在随风拂动的月牙白锦袍之上。
“兄长?”
一道带着几分醉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缓缓转身,却并未言语,静静地对上了她居高临下的视线。
“裴宴安……”
赵长珺轻声念着,左手提着繁复的裙角,一步一步走下石阶,眸中的笑意一点一点褪去。
在走近的瞬间,她右手一挽,长剑骤然抵在裴宴安的眉心。
一刹那,刺骨的寒意冰凉地沁透肌肤,裴宴安明了,赵长珺都知道了。
“没想到是今日……”裴宴安眼眸低垂,淡淡地道,“五年一度的探春宴,本不该被我所搅。”
探春宴,从崧国流传而来,自今日起,正式成为千国最盛大的朝会。
钟声遥遥传来,庄严肃穆的广场上文武百官正在祭祀祈福,之后便要进殿朝拜。
皇殿的主人此刻却不在殿中,而是在殿后幽静的小院里,静静望着天际苍茫的云脚。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如苍狗。”
赵长珺收回目光,低低笑了起来。
“我被人当作棋子,一路挣扎前行。今日立国,陪我掀翻棋盘的兄长就突然送给我这样一个惊喜……”
“为什么?”
长剑寒气直透眼睫,裴宴安眉心处,一滴殷红的血珠慢慢渗出。
他抿唇不语,眸光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润。
“又是不能言……”
赵长珺如水般浅淡的眼波泛起一丝涟漪,收剑回身,向皇殿走去。
“今日国祭后便可……”裴宴安望着远去的红衣身影,薄唇中溢出一丝叹息,“我们之间,还能一如从前吗?”
五年前……
承天六年,北地,严冬。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落日的余晖斜照在斑驳的城墙上,一阵寒风吹过,城墙旁的青松洒落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天光一点点昏暗,处于北地中心的崧城在暮色中渐渐沉寂,偶有几只飞鸟在城头上空盘旋。
街上行人寂寥,客栈昏黄的灯光与说书人洪亮而深沉的声音,为静谧的崧城平添了几分热闹。
这位说书人颇有些年纪,初上台时神色颓废,但随着醒木一敲,他苍老的面容立即现出一份慷慨激昂的精神。
“列位看官,今日在此齐聚。
“上回说到,我们崧城作为崧国旧都,原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可世事如天上浮云,顷刻间白衣苍狗。
“昔日凤阁龙楼,玉树琼枝,皆随崧国皇室一起,尽数消散于一场漫天大火中。
“崧国首辅凌彦另立新朝,南下迁都,改国号为大乾,年号为承天,取‘大哉乾元,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之意。
“离宫禾黍,故叠烟尘,短短六年间,崧城已从当初人流如织的王都,沦为如今山寒水冷的北地一城……”
说书人端坐在场中,他的语调铿锵,手势随着故事起伏,看官们对坐饮酒,捧场叫好,渐渐陷入了故事的漩涡之中。
前尘如霜,崧国的过往便如那城墙上经年的风霜,一点点勾勒出恢弘而苍茫的纹理。
已至宵禁时分,崧城的城门却未紧闭。
守城的将士们坐在城头,拎着几壶烈酒豪饮,时不时遥望远处泛着银光的江面。
蹬,蹬……漫天飞雪中,赵长珺一袭红衣策马向城门奔去,衣袖翻飞间,腰上挂着的一支银笔在月光照耀下泛出幽幽寒光。
城门上昏昏欲睡的将士们被铿锵的马蹄声惊动,一个年长的将士揉了揉眼睛,起身向城下望去。
“红衣银笔?”他咕哝一声,招呼将士们继续饮酒,“不用在意,是少阁主入城了。”
赵长珺进入城中不久,一队玄衣人马高举火把,循着雪地上的马蹄印追来,刀剑映照出斑斓火光。
守城将士们感受着城下动静,纷纷交头接耳,却不再起身。
城中的静谧被马蹄声打破,客栈外遥遥传来衣帛破空之音。
正沉浸于说书人故事中的客人们听见外间声响,面色微变,频频向外张望。
客栈主人循声前来,拊掌一笑:“大家少安毋躁,崧城外便是千江,自千江阁废除城门宵禁以来,总有些江湖人借道而过。”
“掌柜说得正是,千江的规矩下,我们只要闭门不出,便会安然无恙。”说书人捋着胡须,笑着接过话头。
听见千江二字,众人心下皆安,纷纷出言赞同。
千江,崧城无人不知,天下也几乎无人不晓。
它不仅仅指崧城以北那条浩浩汤汤,近日因严寒而凝滞的大江,更代表着那座江心小岛上,苍苍竹林间的千江阁。
隔江望去,只见连廊回旋,飞檐高啄,林间云雾遮掩,平添几分神秘。
北地偏远,崧城又是前朝旧都,自然人事混杂。
但自神秘的千江阁一出,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客的教训,以及当朝皇室对阁主的敬畏表现,都告诉了世人,何为崧城律令,北地规章。
“千江阁以天机推演之术闻名,历代阁主皆被尊为崧国国师,但向来不涉世事,百年间入王都的次数屈指可数。”
“然而在崧国覆灭后,阁主突然出手收下北地,不知是何缘由?”
客栈众人议论纷纷,一位初来城中的江湖客朗声笑问。
“千江阁不收?谁人敢收?”坐在他侧方的一名大汉已有几分醉意,放下酒碗,大声嚷道,“我们北地中人皆可为兵,逼得那凌彦南下建朝……”
见他打开了话头,附近一名腰间别着长刀的年轻女子也好奇出声。
“千江阁在你们北地人心中地位如此之高?可它还不是眼看着崧国覆灭而无力回天吗?”
“不懂便不要多言!千江阁只道天机,王朝覆灭本是……”
那大汉浑浊的眸中闪过一道精光,大声一喝,引得客栈众人纷纷侧目。
本是天命吗?
年轻女子在心中补完了他未说出口的话,想要继续反驳。
“不谈这个,不谈这个。”说书人不知何时走至近旁,笑呵呵地岔开了话题,“最近到崧城的年轻江湖客,不是为了探春宴,就是为了千江今年的批命名额,届时千江江畔定是热闹极了。”
被说书人一语道中来意,年轻女子爽朗一笑。
“这是自然,‘千江踏雪一点红,手执银笔批天命’,不知多少人想要一睹这位千江少阁主的芳容。”
话题一转,客栈中的气氛也恢复平和,众人热烈地谈论了起来,杯盏相碰,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客栈北方,几条街巷外的一处空地上,却是刀光剑影。
“我已入城,诸位仍要紧追不舍?”
再次打退一击,赵长珺衣袂轻拂,纤手扬起细剑,剑身闪过一道寒光。
为首的祈元璟闻言略有停顿,俊逸的面容一沉,骤然收住剑势。
“江湖上美名远扬的‘千江踏雪一点红’便是如此做派?怪不得惯用白玉面具遮住上半张脸,从未显露真容。”
“既知我身份,公子应当明白,挑衅千江规矩之人皆是何等下场。”
赵长珺唇边虽挂着一抹微笑,但眸中笑意全无,清冷的声音让对面众人一滞。
“大人,崧城易入难出,我等动静若再大些……”其中一人望着赵长珺腰间的银笔,语带担忧地说道。
“好一个只问天命,与世无争的千江阁,少阁主屡次犯禁,便不怕反噬?”
祈元璟长剑入鞘,翻身上马,望着赵长珺的深眸仿若浓得化不开的墨。
“犯禁与否,就不劳公子费心了。”赵长珺轻笑道,“崧城景致甚好,不若留下游玩一番?”
回答她的是一声冷哼,和月色下逐渐远去的玄色背影。
赵长珺望着祈元璟腰间泛着清辉的长剑,思索道:“剑带寒霜,似在何处见过。”
她并未多想,垂眸望向挂在腰间的银笔,嘲讽地勾了勾嘴角。
“天命……七年前初到此间,我便不信天命。”
月挂中天,雪势减弱,赵长珺轻轻捋起因打斗散落的发丝,牵着马悠悠然向千江阁在城北的据点走去。
街上打斗声已消,客栈内崧国的故事仍在继续。
说书人对着台下已收回好奇之色的客人们,轻敲醒木,接着讲述难辨真假的秘闻。
“据传那崧国秘藏分三处,一文,一武,一无名。
“这三处秘藏乃崧国至宝,文藏中珍藏着崧国历代名家的诗文、书法、画作,还有众多已失传的典籍孤本。
“武藏中则收藏了各种兵器、功法、战阵图,还有那柄承天帝遍寻未得的崧国传世之剑。
“但自常安公主殉国后,秘藏的地图与钥匙均不见踪迹,不知是否同样消散于那场漫天大火中……”
明月如镜高悬,古城映照千年岁月。
夜已深,归于宁谧的崧城中,一抹红影翩跹掠过万家灯火,没入赵府后院的竹林里。
皓月当空,银辉洒落,映得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竹影摇曳。
如烟的竹叶簇簇相连,在微风中发出沙沙之声,其上积雪随风而动,悄无声息地从如同翠绢绿帛的叶上滑落。
幽篁深处,裴宴安抚琴而坐,一袭月牙白锦袍泛着淡光,将他如画的容颜映得清透。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搭在嵌入白玉的紫檀琴面上,遥遥望着东南方一片漆黑的院落,眉心微蹙。
“又去哪了?”
裴宴安无奈一语,敛目垂首,指尖轻拨琴弦,游动如行云流水。
九霄环佩为琴中仙品,其声温劲松透,更衬得抚琴之人风采清雅,周身气质宛若清风朗月。
“飒飒……”
院墙西北角,一片人迹罕至的竹丛微晃,细微的声响传入竹林之中。
竹林间清灵的琴音一滞,裴宴安抽剑起身。
一剑横去,白玉面具坠落。
只见眼前人乌云叠鬓,逸采神飞,精致的面容在皎皎月色下更显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长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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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千江踏雪一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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