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风木含悲

高处坠落,劫后余生。

方才跌入怀中的冲击已渐渐褪去,死里逃生之感裹挟着水断栩,她此时全然不顾其他,靠在眼前的怀抱里喘息着。

眼前混沌着,气息喷洒在眼前人衣料上,隔着衣料,便可靠近胸膛。

水断栩耳畔处心动声不绝,是急促如擂鼓的心动声,正响彻天地。

抬眸,她瞧见眼前人面色惨白,而置于自己肩上的宽厚手掌,正发着颤。

风不语,仅携来凛冽,令祝见粼清醒了几分。

即便看着水断栩毫发无损地在自己眼前,祝见粼还是心有余悸,若是自己未有反应及时,若是差了那一瞬,若是……

自己,竟险些与她阴阳两隔。

“都停下!何人再接近一步,我便杀了她!”

心中思绪未止,此时一道刺耳之音传来,二人朝声源望去,更令人胆战心惊一幕显现。

只见写笺握着匕首,抵在春月的脖颈处,脖颈处已渗出血迹,二人连连后退,直至悬崖旁,仅再往后退一步,便可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一人神情尽是癫狂,一人神情却不甚恐惧,惧意自然是有,却是竭力忍着。

“你暂且冷静片刻,勿要动手伤人,我自然会告知你墓在何处。”

水断栩将一切尽收眼底,她徐徐起身,出言安抚着这亡命之徒。

断不可以死要挟他,写笺若是怕死,便会权衡利弊,便不会现身此处。

同理,春月娘子亦然。

她此时,亦不怕死。

或许,视死如归。

“表妹!此举以身犯险,他如今已是穷途末路,断然不可!”

水断栩偏首,便瞧见祝见粼上前劝阻,见状,她只好轻声安抚着。

“表兄,此处有你在,我定然无虞,且宽心。”

许是说动了眼前人,她瞧着眼前人堪堪后退着,退至自己背后处。

而水断栩亦未挪动,将后背全然交予。

或许信任使然,但更多的是推断动机,不论从何处来想,祝见粼皆无伤了自己的可能。

“此话当真?你果真会告知于我?”

“那是自然,事到如今,我何必欺瞒你?你将匕首放下,走近些,我说与你听,若是我高声语,他们岂不是全知晓了?想来你不愿旁人叨扰她罢?”

写笺本是半信半疑之状,待水断栩一番话说罢,他瞧着是信了几分所言,纵了手,将春月顺势推至一旁。

此时他似是迫切,心急如焚,似是全然不知晓面临什么后果。

匕首落地,他拖着残躯,朝水断栩而来。

仅仅是为了知晓游乡之安葬处?水断栩自是不信的。

他惯会蛰伏伪装,怎会在此时袒露真面目?如他这般之人,至死,皆覆着一个又一个面具,叫人休想见得他的真容。

写笺行走起来并非容易,他将将离悬崖边远了些,却忽而止住脚步。

原是春月娘子启齿放话,只见她撑着地,艰难起身,手掌已渗出血迹,细微的伤口一道又一道,重叠起来,造成千般苦楚。

“既是想知晓游姑娘安葬之地,缘何不弄清此事来龙去脉?水娘子定然不会告知你全貌,可我能。”

水断栩闻言惊诧,春月知晓什么秘辛?缘何自己亦不甚明了?

“呵。”

恰在此时,不合时宜的笑声响起,水断栩不由循声望去,原是丛大人。

丛赋归抱臂环胸,于远处隔岸观火,好似此处是戏班子,而他们几人在唱一出戏,来博他欢心。

毫无担忧,尽是戏谑。

人命,在他眼中许是单薄如纸,不值一提。

四目相对,水断栩不明那双眸中的情愫。

情?怕是未有一丝一毫。

只见丛赋归握着弓,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好似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水断栩念起,她曾长久望过那双眸,其好似深潭,幽深不见底,起初她与之对视时,便隐隐有此感,今日,算是彻底显现。

深渊?怕是词不达意。

“水娘子缘何瞧着在下?在下可不知晓什么安葬之处和来龙去脉呐。”

丛赋归似笑非笑着,倒是提撕了她,眼下自己不应将目光放在此人身上。

“春月娘子!”

闻言,她转过首,却见惊险一幕,春月正持着匕首,挟持着写笺,二人正一步步临近悬崖边。

春月许是殊死一搏,动作迅雷不及掩耳,令水、祝二人皆无所适从。

写笺身上已然沾染了血迹,伤口处还在涌着血,唇角却噙着笑。

“春月娘子,你勿要冲动行事!不必一命换一命呐!”

祝见粼温声劝阻着,而一旁的水断栩却思忖着,如此一来,许许多多端绪,便统统有了解释。

怪道自己还有生机,怪道自己仍有暗器,怪道自己侥幸活下。

原是这一切,都在她计谋中。

她今日,便没想活着离开此处。

“春月,你早就预谋了这一切?你今日,便是要与他同归于尽?”

得到春月的默认,水断栩顿时倾泻所想,她不顾什么礼仪,高声道:“他这般作恶多端之人,何故赔上你的命?他自然会死,可你不该给他陪葬!”

“春月,你走近些,勿要冲动,我们今日,都要活着回去。”

她盼着春月纵手,继而朝自己走来,可殷殷期盼未能实现,入目是春月悲凉一笑。

风乍起,吹皱她的眼尾,许是流了太多泪,眼尾已被浸成暗色。

便是这暗色,衬着那双泛着泪光的眼眸,她启齿,许是发冷,声音裹挟着颤。

“娘子,那京城,已无春月的归宿,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娘子,你是这般好的人,可我却对你下毒手,险些酿成祸端,娘子未有记恨我,我已是感激不尽,可身上一旦有了罪孽,便难以洗刷,纵使娘子留一条活路予我,可我,无法再直面自己这双手,感念娘子知我苦衷,有娘子一人明了,春月亦算清清白白。”

风不息,吹起一旁的薜荔,绿意浓浓,此时显得突兀惹眼,春月神情愈发悲凉,继而言道。

“我夫君是个好官,他绝无勾结江洋大盗!他最是恪尽职守、公正无私,望娘子将我们夫妻二人之墓置于清净处,尘世如囚笼,我不愿死后再感知其喧嚣。”

事到如今,她想的是能求仁得仁。

正当水断栩以为她会再度诉说冤屈时,她话锋一转,那泪光与水断栩双眸相见。

“若有来世,我想,灯摊处还是会结识娘子你,毕竟娘子是这般好的人,纵使言明不宽宥,可还是会挺身而出,春月无悔相识一场。”

“或许来世我成了一片落叶,在寻常一日来至你身旁,如此,便算重逢了,届时,可要一定一定认出我。”

此话一落地,水断栩双眸堪堪模糊起来,许是泪,许是心中正流着血。

泪与血,本就大同小异。

她们如今,都在流血。

便是在这片模糊的天地中,她听见,春月最后一言,倒不是悲伤,是忻然。

“小娘子,来世再会了!”

许是了无遗言,她挟持着写笺往后退去,而写笺失血过多,已无力挣脱。

便是如此,退了一步,又一步。

“春月!”

若是方才有所顾忌,怕引得春月冲动,眼下之状,已然令水断栩方寸大乱。

什么权衡利弊,什么瞻前顾后,她统统不再理会。

疾行奔去,衣袂顺势飘起,千钧一发之际,忽而一箭呼啸而过,直直射中写笺的胸膛。

春月的计谋被这一箭搅乱,怀中人倒下,迫使自己单薄之躯亦然。

“抓住我!”

水断栩此时不顾是何人射箭,她只知晓,眼前是唯一的机会。

趁此,她抓住正要坠落的春月,紧攥着不敢纵开分毫,即便半边身子将近坠崖。

“水断栩!”

几近一同坠崖丧命时,水断栩忽而感知到极大的拉扯,自己因此从方才命悬一线中脱离。

此回是信任使然,她知晓是何人相救。

此情此景,只有他。

“抓紧!”

她暂且无了性命之忧,可悬崖边情形不容忽视。

写笺虽伤了要害,但仍用最后气力,牵制住春月。

成了僵局,二人无法择其一存活。

难道,只能双双殒命?

她几近力竭,却不敢纵手,此时,水断栩只得从写笺处下手。

“写笺,从悬崖处足以瞧见她的墓,你瞧,她就在那里。”

趁此间隙,她不断眼神示意着春月,可情急之下令她忘却,一个怀着必死念头的人,缘何会求生?

水断栩所期盼之景远远未到来,只见春月使力,掰着她的手指。

“你这是作甚!”

薜荔旁,得见她凄然一笑。

“唰!”

恰在此时,方才那一箭复至,不论射中何处,足以令写笺跌落崖底。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身上重担忽而卸去,春月一时间是愕然。

亦是此时,水断栩忽而来了气力,一鼓作气,将春月拉至崖边。

许是因情绪起起伏伏,春月不多时便晕厥过去,倒在了水断栩怀中。

水断栩指腹抚上她的面颊,低语着:“没事了,没事了……”

她忽而念起那两箭,匆匆回首,只见持弓的那一抹背影。

丛大人,还真是矛盾的人……

因自己也是死里逃生,她此时无暇顾及许多,水断栩将颔抵在其额角,感知着冰凉,这片冰凉,让她渐渐阖上眸。

水断栩念起了许许多多,霎时间温热席卷了她的双眸。

泪不顾险阻亦要涌出,只见一滴,两滴,滴落在春月的面颊。

她们方才一同流着血,如今一同落着泪。

亦算一同取暖。

祝见粼目睹了一切,他非草木,心中自是有动容,可水断栩已然流泪,万一他一同流泪……

“表兄,你?”

见眼前人转首,见她讶异之神情,祝见粼倒是无所遮掩,任泪流下。

悲伤时,啜泣又何妨。

哭,便哭了。

与其自以为是地遮掩自己的情绪,不如同她一道,不准如此,还能殊途同归。

见状,水断栩自然诧异,她可未见过此情此景。

她所做的,是掏出罗帕,为其拭泪。

正擦拭着,却见祝见粼勾起唇,见他双眸被泪浸湿,见其绽着光,见他启齿道。

“所幸,我们都还活着。”

“我有一事,表妹应当愿闻其详。”

祝见粼所言,是和离书一事。

心中悲伤未全然散尽,他并非全然因眼前人悲而悲,而是,这一对苦命鸳鸯天人永隔,令祝见粼泣下沾襟。

若是二人有一人顾全自己,皆不会成今日之景。

常言道天不遂人愿,又言及,凡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可是,事在人为。

故,少不得二人为彼此的一片心。

李青蔽同春月,皆是孤儿,许是还未记事时,父母便双双撒手人寰,两个人于路上,踽踽独行,直至遇到彼此,自此,不再孑然一身。

两个无牵无挂之人有了家,属于他们的家,自此,有了牵挂,故,愈加惜命。

非是惜自身性命,而是,彼此。

故这一片心,所容是二人。

非是能用情谊深厚四字言明,这一切,许是只可用爱一字解释。

爱,令流浪之人有了归属,令一切难以解释之事有了解答。

何谈道理。

春月在悬崖边,甘愿同她的李郎共赴黄泉。

本是孤孤单单的两个人,却再不肯形单影只地行路。

至于东水巷,那是二人来之不易的家。

从今往后,纵使东水巷遍地是月辉,可再照不亮那门槛。

无了归家人,归家路生辉,又有何用呢。

独属于他们的归家路,无人涉足,无人沾染。

路还是在那处,却再无坊间传言的,琴瑟和鸣的夫妻。

正如和离书所言。

“夫李青蔽,妻春月,数载相守,朝暮相依,自有娘子,不知凛冽,四季如春。娘子不嫌贫寒,糟糠相伴,此情刻骨铭心不敢忘,然今自知卑劣,德行不佳,恐碍娘子余生长青,故和平解缘,各寻归途。”

“家中财产,尽数归娘子,绝无异议与争执。”

“然一别两宽,亦愿娘子尽遇灼灼繁花,此后蓊郁葱茏,无病无灾,顺遂一生。”

“蓊郁葱茏……”

水断栩眼下途径东水巷,见枝头处的落叶,正呢喃着。

春月已然被安顿妥当,而她自己,如今微醺薄醉,不顾身后祝见粼的叮咛,决然走近树木旁。

偏逢风来,几番圆转,拂下些许落叶。

水断栩伸出手,纵使摇晃着,一片落叶还是不偏不倚落入其掌心。

“你,来看她了?”

原来是想着让春月下线,一开始的版本也是如此的,我承认有过心软,有过动摇,现在也实行了,还是活着吧,如李青蔽所愿,余生长青,纵使没有李青蔽,纵使再没有和她一样孤单的人,纵使她身旁只有她自己,可春月还是春月,还是那个春月娘子,不为他人,为了自己,去寻找着生活的意义,去发掘自己的感兴趣的事,也算一种活法,继承他的衣钵,做着和他一样的事,也算活着,活着吧,黄泉路上,未免能赶上他的脚步,李青蔽可不会放慢脚步,他要赶着成为一片落叶,再与春月相遇,所以,春月还是活着,活着为自己,为那片还没来的落叶,也许,明天就会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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