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弱不胜衣

若是如此,那从前有些事时序乖谬,或许能够有解释。

可……游未惜此名,令她甚觉熟悉,总觉……是一位故人。

若是因皆姓游而联想一处,未免有些荒谬,可不仅如此。

水断栩忽而念起昔日在绽翩为官时,曾往山雨县察访民生,彼时山雨县受堤坝失修一事受灾,万千黎庶正哀鸿遍野,悲愁垂涕。

一日,水断栩正行在堪堪可称为街坊之处,而身旁的都御史,一向与她有龃龉的宿愿烛,正质问着。

“水弱缕,你尚为布政使司左参议,山雨眼下此情此景,于心何忍?”

水断栩此时无心与之争辩,事已至此,只怕这都堂大人不会放过此机会,来落井下石一番。

可宿愿烛话锋一转,话里话外竟是关切担忧之意。

“此灾情非是天灾,而是**,圣上定然知晓,水参议,修缮堤坝、疏浚河道乃是你之责。”

“即便暂且不问责你,可避之不及,覆巢之下,无完卵【注1】。”

“水参议……”

她本疾步行着,闻言,竟一时错愕,以至于匆匆止步,亦是此举,匆匆止住了宿愿烛是话头。

水断栩不知他此言此行何意,好似往常奚落自己之人、讥诮自己之人皆不是他。

她揣测着宿都堂的意图。

宿都堂此举是欲引起她的回应,以此来更好地落井下石?

定是如此,不然,可还有旁的解释?

“多谢宿都堂告诫,下官定会进京面圣,届时是生是死,想来自有定数。”

此番回应,丝毫未彰显她信服了宿愿烛之言,如此定能……

可未有如她所料,宿愿烛的脸色一沉,显而易见的不悦。

水断栩不知又是何处出错,她是生是死,论何人来关心皆可,就是轮不到宿愿烛。

她还未有讥讽宿都堂假慈悲,他倒是倒把一耙,怎么?这世间,何人占据先机便是占理吗?

断无如此道理。

水断栩本侧过身,念及此,她回身一转,余光似是瞥见一只手正欲扯住自己衣袖,可她无暇顾及。

眼前,有更为紧迫之事,火烧眉毛之势。

水断栩匆匆前行,不顾身后的宿都堂,可但凡她走慢些,她便能听见身后的呢喃。

“可我不愿听此命数。”

呢喃卷入风中,拂过水断栩的面颊,可她未能领会其中细语。

也许,世间的些许细语,就该融在风里消逝,来去不留痕。

水断栩只知晓,不远处粥棚里有灾民滋扰生事,眼见着两人起了口角之争,大有下一瞬便施以拳脚之势。

她赶至粥棚时,一身绯袍被风微微吹起,皂靴踏在这片受灾地,倒显得格格不入。

二人见官来了,一时噤若寒蝉,可人群中不知何人出言引领,一时人群乱作一团,大有蜂拥而上之势。

“为官不察,累我等若斯!”

“为官不察!”

黎庶之哀怨冲天,几近令水断栩溺毙,她稳住心神,继而久久盯着煽风点火者。

“既言明本官非好官,那恰巧都堂大人亦在,不如,你且离了这人群,在都堂大人前言及方才所说,如何?”

狐假虎威此招虽属小人,可水断栩从未言明自己是正人君子。

说罢,始作俑者顿时缄口不言,垂首,试图将自己掩埋在人群。

“此事便由本都堂处理,水参议,还是回去思及自己的命运为好。”

宿愿烛不声不响来至她身后,将此事做个了结,还不忘揶揄水断栩一番。

除心中有气,她倒未觉有其他异样,如此,才是宿都堂,若是他忽而对自己嘘寒问暖,自己只觉其后有惊天阴谋。

水断栩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回身一转便要离去,却险些绊倒,垂眸看去,原是一小娘子扯住她的衣袂,紧紧攥着不肯纵手。

四目相对间,水断栩难以忘却她圆溜溜的眼眸,许是杏眼,总之在熠熠生辉着。

那双眼眸,又黑又亮,黑得不似深潭,到似夜幕,有着星子点缀其间,令漆黑一片生出亮光来。

而那娘子用眼神示弱着,可怜之外,示意着水断栩蹲下身来,她竟鬼使神差地照做了。

水断栩蹲下身,皂靴已然沾染了些许泥,可她此时全然不关心了,心中莫名其妙涌上的探究**,占据了她的一片心。

这小娘子……究竟要做什么?要同自己说什么?

只见小娘子朝她招招手,水断栩竟顺势探头,如同听话的狸奴。

小娘子的双手搭在其肩,好似这狸奴的猫毳乱了,为其梳理着。

按常理,水断栩此时应挣脱其“桎梏”,大喊一声“放肆”,再扬长而去。

可是她未有,她向来不按常理。

“水大人,今日您亦算救下奴家,此份救命恩情,奴家铭记在心。”

小娘子说罢,双手静静交叠着,方才一切,如梦如幻。

水断栩闻言,付之粲然一笑,仍与之平视说道。

“不知在下可问娘子名姓,权当当好娘子的救命恩人。”

“游清沚。”

获悉名姓后,水断栩并未猛地揭穿,而是顺势夸赞道:“清沚,宛在水中沚【注2】,倒是清雅脱俗,好名字,好寓意。”

“还请游娘子,近一步说话。”

说罢,水断栩便徐徐起身,转身前行,候着游娘子跟上,途径宿愿烛时,腕骨处忽而有牵扯之感。

她不由心生警惕,宿都堂并非不按常理行事之辈,他大可喊住自己,大可拦住自己,大可……可他却握住自己的手腕。

实属匪夷所思,不论何人皆要揣测其意图。

一个念头倏然油然而生,自己是女子一事,可能不能瞒天过海了,怕是早已露出马脚而不自知。

自己身形纤瘦,声音又非是粗犷,难以不令人起疑。

可此时万不可露出破绽,故,水断栩镇定自若地启齿道:“宿都堂,此举何意?在下只想与娘子一叙,并不为其他。”

“叙旧?你们从前便相识?若是相识,不该是方才姿态啊。”

宿愿烛的双眸如其名,好似永不熄灭是烛火,闪烁着,隔岸观火着,就如此望着水断栩。

闻言,她自知需扯谎才能蒙混过关,故启齿道:“游娘子似是在下一位故人,在下见游娘子心中生悲情,便一叙解哀思,宿都堂,不知此缘由,可令您信服?”

手腕处牵扯渐渐褪去,宿愿烛终究还是纵了手。

他一言不发,面对着黎庶,处理着始作俑者。

水断栩走至稍远处才止步,闻身后跫音亦止,她回身一转,面容早已无了笑意。

“不知……在下何时才能闻得娘子真名?”

“是今日,还是明日?还是下回见?”

说罢,她清楚得见,游娘子仅有一瞬而逝的愕然,就被笑意取而代之,不论何人见了,二人皆是言笑晏晏。

“下回见吧,届时,奴家定会告知大人。”

“不知,大人可否告知奴家您的名讳?”

那双圆溜溜的眼眸顷刻间变得灵黠,游娘子绽放笑颜时,双眸成了弯弯月牙。

“待下回见,在下会一同告知于你。”

“游……清……沚……”

思绪回笼,水断栩的神志亦回至荒宅处,她默念着此名,总觉何处不对劲。

冥冥之中,应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沚,水中高地。”

水断栩逐字拆解着,忽而回忆寻到了至关重要的端绪。

“奴家小字行潦,是为轻贱之意……”

游乡初识时的一番话,如流水进入她的脑海。

“行潦,沟中的流水……”

清沚,行潦,恰为寓意相反的词,若说两者未有关系,何人会信服呢?

若游清沚便是游未惜,那行潦又该当如何解释?若她们毫不知情彼此存在,那如写笺般穷凶极恶之人便会蠢蠢欲动。

那封血书不似伪造,其中洋洋洒洒的情感亦不似假的。

“游乡,你的小字,究竟是什么呢?”

“果真……如行潦般轻贱吗?”

“我赋予你迎叶之名,便是愿你摆脱这轻贱之名。”

水断栩徐徐走至荒宅宅门处,身后跫音响起,她闻声转首,映入眼帘的却不是那双圆溜溜的眼眸。

“表兄。”

祝见粼身形显现于月辉下,因多处寻觅难免气息不稳,只见他撑着身子,稳定着心神。

水断栩将一切看在眼里,她上前,手轻轻拍着其背,不知为何,触及的瞬间,祝见粼忽而气息一滞。

她能感知到,祝见粼呼吸粗重了些。

可于水断栩而言,这些皆不是重中之重,故她视如无睹,开口道。

“表兄,不枯山,还需再前往一回,不枯山有我要寻觅之人,断不能错过此端绪。”

“不准,其中便有游乡之阿姊,此人定知晓些什么,不准从其口中能问询出秘闻。”

水断栩竭力搬出缘由,说服祝见粼再度前往不枯山,一条条缘由说出,她自以为便足够了。

殊不知,她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只需……待祝见粼一切如常便好。

祝见粼渐渐平稳了呼吸,他趁着月辉,郑重其事地提出他的请求。

“那妹妹需应下我的一个请求,若应下,我欣然前往。”

“是何请求?”

水断栩闻言,心中慌乱起来,加之眼前那双亮晶晶的眼眸盯着自己,她……面颊莫名变得绯红。

她本欲垂首避之,可一双温热的手,捧起了她的脸庞。

如此,二人四目相对。

“我的请求便是,护好自己的命,安然无恙地回到国公府。”

水断栩望着,望着,几近溺于其中,无法自拔,用尽她的理智,颔了颔首。

但凡二人留意彼此的耳垂,便会瞧见何谓潮红。

或许,皎洁的月辉自会解答,毕竟这月辉一尘不染,纯粹如一块璞玉。

或许,这片月辉下,有两块璞玉。

本欲去客栈落脚,可怕人多眼杂,二人终至还是回到荒宅,在屋顶上畅谈了一夜。

“不知妹妹,往后有何打算?”

祝见粼仰首望着夜空,风非是凛冽,而是凉爽,如同炎节正午时那源源不断的风。

“我?我啊,留在京城不是长久之计,我兴许会离开。”

“那去哪?”

水断栩计想着实话实说,亦不是什么陷阱,无需扯谎遮掩,可自己这一番如实作答……貌似引起身旁人的惊呼了。

“我还未有想好,兴许是绽翩,兴许是山雨……”

她计想着出言安抚一二,随口言及两处地名,以示自己真的未有打算好,可谁人知,祝见粼声音一瞬间弱了下去。

他双眸忽而湿漉漉的,就如此望着水断栩问询道。

“绽翩……山雨……”

“你……是想家了吗?”

【注1】:出自《世说新语·言语》

【注2】:出自《蒹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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