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她在梦里又看见千劫河。

天光照在水面,像打翻的琉璃盏。

照晦痴的话说,千劫河是两世的交点,而世人皆从千劫河而来。降世时,千劫河会将人推往应该在的一世。

人也被千劫河一分为二。

她与如今在那一世的李申颐,被千百年才会出错的千劫河分错了世。这等运气,倒像是阎罗殿前抽中了头彩。

李申颐跳下千劫河时,什么也没想。晦痴道,正因为她在那一世无欲无求历经万苦,才能如此果决。

“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起了。”这是从这一世醒来后她说的第一句话。

“您记不起来的原因和您为何跳下千劫河是一样的,因为你对那一世没有念想,失望得彻彻底底,”晦痴说得云淡风轻,“这才是属于你的世界,公主。”

“什么公主……”

“您现在是当朝五公主李申颐,萧瑟萧贵妃之女,陛下亲封的昭宜公主。不用怕公主,这是属于你的世界。”

千劫河默然流淌。她听见水流深处细细的呜咽,如故人如旧梦。

这是属于你的世界,这句话长久的震撼着她。

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李申颐却一点也不恐惧。斋饭、佛经、悟慎垂落的眼睫。

她似乎很久没有大悲大喜过。

水声越来越远,她在昏沉里被轻轻晃醒。

锦袋里装了一百零七颗佛珠,轿子里有厚重的龙涎香气,穿过了千年的流光。

自知道要回宫,这几日夜里总是睡不踏实,方才带着几个婢女侍从趴在地上找珠子,沾了一身污水,好不狼狈。此时回了车,终于是累得睡着了。

地上散落的佛珠皆被拾起,一颗一颗的收好放在她身侧的锦袋中。

只是路程颠簸,捡得再仔细小心,终究是缺失了一颗,定是滚进哪个犄角旮旯了。

李申颐本不愿离开,固执的寻了许久,可后来雨下得大了,她不忍一群人陪着她淋雨,这才作罢。

她再睁眼时云锦堆的毛毯已缠上腰间,李申璟不知去哪了。她伸了个懒腰,软轿轻晃。

“公主,您醒了?”

“他……殿下人呢?”

“回公主,宸王殿下去吩咐晚膳了,您的贴身侍女去替您布置卧房了。殿下惊扰怕公主好梦,不忍叫醒公主,又怕公主醒了见不到人害怕,命奴婢在这候着。”这宫女见方才公主寻那佛珠时,宸王一直站在她身后,替她撑着油纸伞。而公主却是一个好脸色都没赏给他,看得那是一个心惊肉跳。众人平日只听说宸王殿下杀伐果断说一不二,哪里见过他这般好脾气,不禁对眼前这位五公主多了几分敬畏之心。

“这就到了?”李申颐嘴比脑子快。

按原本的计划,不应在这歇脚。李申颐知道,是她执意要寻那佛珠,碰上大雨,误了赶路的好时候。这会她平静下心来,隐隐内疚。

只是心里还赌着气,她有意避着李申璟。

“快领本公主回房。”她睡饱没喝足,可气势足。

驿站倒意外讲究,窗上新糊的宣纸还带着浆香。

李申颐刚在铜镜前坐下,两个小宫女便上前替她拆发。李申颐住了几个月的寺庙,哪享受过这等待遇,一时竟有些不自在。

小芸替她取下金步摇,轻声道:“殿下这些日子,一直带着奴婢和阿元呢。”

李申颐怔了怔:“……一直?”

“怕突然找到公主时,无人伺候,”小芸说得小心,像怕惊着她,“这间房,也是殿下吩咐,依岁安宫的样子布置的。”

小芸解释道:“公主或许对奴婢没什么印象,奴婢从前是在外头伺候的,殿下让清儿姐姐留在宫内执掌,不至于公主回去时乱成一团。”

清儿是五公主的贴身侍女。

宸王确实安排得周到。

既带了知晓她喜好的宫女伺候,又把她信得过的大宫女留着操持杂务。

小芸替她披上浴衣,引着她往里室走。雾气已在屏风后升起,将灯火熏得朦胧。

她泡进热水,下巴枕着桶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俩话:“宫里还好吗。”

小芸说:“一切都好呢,只是听说贵妃娘娘忧心公主,总是睡不着觉。”

阿元胆子大些,来了话茬便接下去:“奴婢听说四公主近来脾气大,摔盏摔得御花园锦鲤都翻肚皮啦!”

“四姐姐?”李申颐一听就来了劲,这些公主投河的投河,震鱼的震鱼,也是稀罕,“你可知其中原由。”

“奴婢不知具体的,可自从皇上召见四公主后,公主便有些茶饭不思呢,皇后娘娘似乎也因此同陛下吵了一架。”

李申颐纳闷,这又关皇后的事了?嘴上只是慢吞吞应了一声,被水暖得快要睡过去。

阿元说:“奴婢猜,八成是娘娘爱女心切,维护四殿下时,说了些不中听的,讨了陛下的嫌。”

李申颐搞懂了,这四公主是皇后娘娘的女儿。

小芸见李申颐不说话,以为阿元议论皇家事惹得公主不高兴了,用手轻轻捏了阿元一把:“不许在公主面前瞎说。”

李申颐回过神来打圆场:“无妨呀,聊聊天多有意思。”

阿元傻笑了两声:“公主最好了,和贵妃娘娘一样。”

“那也不能冒犯公主。”小芸道。

两个姑娘一言一语的,挺像百福寺悟明和悟道那俩小小和尚,李申颐觉得挺有意思:“你们都多大啦。”

“回公主,十五岁了。”小芸回话。

“阿元也是?”

阿元点点头。

“我大你们两岁呢。”

小芸说:“公主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了呢,宸王殿下待公主这么细致,公主出嫁那天定是十里红妆。”

“是啊是啊,殿下待公主可好了,”阿元附和着,忽然想起什么事一般,“对了,殿下吩咐的姜汤好了。”

她蹦蹦跳跳出去,不多时端回来一只玛瑙碗。碗底伏着参片,丝丝金线在水面隐约浮着。

李申颐吹开热气,心口一沉一浮,不知该接什么话。

她心中还带着气,方才还那样刻薄,现在又转了性。

照理来说她得去向李申璟道个谢,却只觉身子累不想动。

她竟真的走了。

明明得到消息时,打定了主意不要走。

“悟慎,我三哥在来的路上了。我不想走,你想我留下来吗?”

“公主不属于这里……”

“我想跟你在一块。”她打断他。

她看见他的手在颤抖,可片刻迟疑后,他还是只道:“贫僧……已遁入空门,斩断尘缘。”

“那我便当个尼姑。”

“公主!”他第一次高声喝斥她,又很快脱了力,“别说了……申颐……别再说了。”

她第一次恨他这样懦弱,那天离开时,她听见他的声音:“贫僧会在这里念一辈子的经书,让公主在京城都能听见。”

在京城都能听见吗,名满天下。李申颐想,他有个寂寞又伟大的愿望。

———

月色像薄纱,虚虚笼着榻上人。

雨停了,但湿意仍从窗纸里渗进来。

李申颐裹在蚕丝被里,睡得不安稳,眉心轻蹙,像在梦里奔了一路。

线香突然变得浓了些。

不是驿站里的淡香,是千里之外百福寺的味道,带着香灰、带着……酒。

“公主,近来如何?”

李申颐猛地蜷缩,惊叫一声:“晦痴!你……怎么在这儿?”

晦痴呵呵一笑,步入帐内,青灰色的僧衣随步履轻摆:“夜深了,老衲不忍见公主独守孤灯,便来问候一声。况且,我猜公主也有话想问我。”

晦痴身上还是那股酒腥气,熏得李申颐头发晕,她胆子一向小,心里还有后怕,心跳如鼓,在这夜里格外听得清楚:“我都睡着了,守哪门子孤灯?而且……和尚不是不能喝酒吗?”

“老衲不是普通和尚。”晦痴说。

“是是是,你是护劫使者。”

晦痴从腰着取下他的酒壶,饮了一口,这才缓缓说明来意:“那一世的公主已经安顿下来,我便来看看您。”

李申颐惊讶:“你陪了她六个月?”

“那一世的公主更为胆小,”晦痴没觉得有任何不妥,“更何况,老衲不是将公主您托付给我的亲传大弟子了么?”

“悟慎以后也会是护劫使者?”

“护劫使者唯有老衲一人。”

“为何?”

“因为老衲犯了大错,”晦痴沿着榻坐下,“需助千人渡河,方可转世。”

“哦……”李申颐怀疑他又在胡谄。

“再过两日便回宫了,公主可害怕?”

“不怕。”李申颐还有些发懵,随口应他。

晦痴点头大声道:“这才是大元的公主殿下!颇有圣上风范!千劫河怎会将你二人分错?”

李申颐急了:“你动静小些!李申璟还在隔壁呢!”

“公主呐,您的命数可谓是玄妙,”晦痴像是没听见,继续道,“您关系着大元命脉。”

李申颐说:“有点吓人。”

“老衲听闻近日宫中诸事纷纭,皆因公主而起。”

“李申璟为何亲自出来找我,我又不是他母亲生的。”李申颐此刻清醒过来问道。

“萧贵妃与宸王都是心善之人,五公主在她膝下养了七年,情分总比算计多三分。只是五公主心性太胆小,跟只惊弓之鸟似的,硬生生给自己磨进了千劫河,”语毕他又替五公主解释一句,“毕竟分错了世嘛。”

李申颐有点意外:“你是说,其实贵妃和宸王对五公主还可以?”

“萧贵妃盛宠这么多年,没必要难为一个丧母的公主。”

李申颐若有所思,竟是她多虑了。那么李申璟对她的好,想必也是真心实意。

就是嘴毒了些!

除去心里这点芥蒂,她又接纳了自己这个哥哥几分。

屋里头只点了盏小蜡烛,烛泪滴下来。她突然问晦痴:“我在那一世有哥哥吗。”她忘记了那一世的所有人。

晦痴道:“那一世的亲缘羁绊,对于现在公主您而言,都是虚假的。您的哥哥,只有宸王殿下,与太子。”

“哦,”李申颐闷闷地答了一声,“太子又是谁生的。”

“自然是皇后,太子与四公主,都是皇后所出。”

四公主是皇后所出,同她先前推理的一样。李申璟待她还不错?既如此,她的劫数到底是什么,她琢磨着其中门道:“我的劫是什么?”

晦痴站起来,悠悠吐出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天机不可泄露,你来找我干嘛?”

“不过是看看公主罢了。”他向外走去,屋门吱吖作响,只留下一串豪爽的笑声。

“酒鬼!”李申颐睡到一半被吓醒很是有怨气,“你要回百福寺了吗?”

无人应她。

可惜了她那的美梦。

她有些怅然若失。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