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愁飞摊牌。
家里人早过了最震惊的时候,装得一个比一个淡定。
尤其是沈老爷。
他拿出一家之主的风范,给自己倒了杯普洱。
深红浓厚的茶汤递至嘴边抿了口,放下,用看毛头小子的眼神挑了沈愁飞一眼,不慌不忙道:“呵,剃头担子一头热,说得跟真的一样。我问你,庞三郎知道吗?他同意吗?人家搭理你吗?”
“......”沈愁飞,怎么和我想的不一样?
他特地穿了挨打的厚衣服来,原本热得冒汗,被他爹这么一问顿时心里拔凉。
见儿子低头沉思,难得讨到嘴上便宜的沈伯涛不由心底暗爽——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碰上庞春明,你小子也有吃瘪的时候!
不过,到底是自己儿子,说不担心是假的。
不光沈伯涛担心,沈愁飞也一样。
别看他在家里痛快,到了庞春明面前就紧张。
好几次庞春明突然迎上他的视线,沈愁飞来不及收回目光,为了显得不心虚,他就直直和人对视死撑。眼睛眨得和心跳一样快,庞春明还问他是不是眼睛进沙子了?
沈愁飞说没有,低头假装自己很忙的样子。庆幸庞春明没过来,要不然凭借练武之人的耳力自己就暴露了。
其实...也不一定会暴露。
庞春明没准根本不会往那方面想,只会好心提醒,让他去看大夫。
一阵胡思乱想过后,沈愁飞终于冷静了。
庞春明拿新送来的戏服花样给他,沈愁飞埋头就看。
他们正在筹备江心河写的《喜良缘》,打算在年前半月开演,到时大家都能来凑个热闹。
戏中女主的衣裳大多鲜艳明媚、花团锦簇,由沈家绸缎铺的绣娘负责,庞家借了人手过去。
“如何?人手够吗?”庞春明问。
沈愁飞之前盯过进度,想了想:“够。放心,耽误不了。”
两人又商量了些细节。
庞家的管事寻来,找庞春明有事。
沈愁飞趁机找了个理由先走一步,佯装镇定地离开,这才松了口气。没注意到身后,庞春明瞥着他的背影不放,直到帘子落下挡了个干净。
“东家?”
管事出声,庞春明将视线收回来,翻过一页账册道:“没事,你继续。”
接下来都很忙,沈愁飞暂且将心思放到一边。
转眼到了《喜良缘》开演那日。
地点定在香茗居——全城最大的茶楼,楼里楼外早就放出话,今日有好戏看。
差不多快要开演的时候,茶楼外便热闹了起来,香茗居准许外带吃食进来,因此外面到点便聚集着好些摊贩。还有人就是被吃食吸引过来的,买完就近在香茗居点壶茶慢慢享用。
算是彼此互利互惠。
这戏是沈愁飞要演的,沈家人自然都来捧场。
小侄子沈嘉闻到糖炒栗子的香气想吃,沈愁飞抱他去买,恰好看见庞家五口整整齐齐地出现在茶楼门口。
“庞春明。”
沈愁飞过去打招呼。
沈父沈母听到动静,彼此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沈愁飞:“别在外面站着了。小家伙要吃糖炒栗子,我带他去买,你们先进去呗。”
李婉:“也好,快去快回。”
说罢,沈伯涛不动声色地给她让位置,假装有话要和大儿子说。李婉会意,上前和王佩娥搭话:“走走走,王夫人,一起啊。听二郎说这次的戏和从前那些都不一样。”
“是啊,问他也不肯说,我也好奇呢。”沈家大嫂许静汐也同庞秋兰、张惜蕊有说有笑。
沈一帆和庞庆夏肩并肩:“那可有好戏看了,庞兄,请。”
不知是不是错觉,庞家觉得沈家人怪热情的。
里头的座位大半都满了,伙计提着茶水、端着果盘穿梭。
两家人上楼,在雅座歇下。伙计见他们相熟,便把中间隔档的珠帘挂了起来,方便他们说话。
坐下等了会儿,沈愁飞带小侄子买糖炒栗子回来。
奶团子似的小郎君被沈愁飞抱着,怀里又揣了好几个纸包,经过庞老夫人时,小孩儿把两包热乎的栗子递过去,“奶奶,给你们的。”
同样的东西,沈愁飞同庞老夫人不熟,送来可能会显得尴尬。
小孩子就不一样了,庞老夫人觉得他可爱,欣然接下道:“哎呦,你怎么这么乖呀~”
随即将桌上最精致的桂花糕送给他,轻轻点在他脸颊上,软乎乎、水嫩嫩,忍不住又摸了摸。
沈嘉全程乖乖任摸,笑得老人家心都甜化了,“下回来奶奶家玩儿,奶奶请你吃江南的点心。好不好?”
“好。”
“乖,快去坐吧。”
“嗯。”
沈愁飞一看,他大哥身边还有两个空位置。抱着人过去,把小家伙放在他爹旁边的位置上,自己坐在侄子旁边,一转头就是庞春明。
沈嘉扒拉沈愁飞的胳膊,探头看向庞春明,脸小眼睛大,眨巴眼睛喊庞春明哥哥。
沈愁飞纠正他说差辈了,剥好一粒完整的金黄栗子给他。
沈嘉接过手,跳下椅子跑到庞春明面前借花献佛。“叔叔,给你。”
沈愁飞:好小子,平时没白疼你!
小孩儿仰头盯着庞春明看,忍不住道:“叔叔你真好看。”
庞春明有些意外地接过栗子,闻言不由笑了,投桃报李也帮他剥了一个。
沈嘉接过来没吃,转头举到沈愁飞嘴边碰了下,“小叔吃。”
沈愁飞差点欣慰哭了,多懂事的孩子啊,今年必须给他包个大红包!
沈愁飞吃掉栗子,揉揉侄子乖巧的脑袋:“好了,你自己吃吧。”沈小郎君这才听话,坐回去拿起一颗开了口的低头专心剥起来。
台上好戏开场。
四十岁上下,蓄着山羊胡的说书先生上场,朝在场众人拱手施礼。
大伙儿见了纷纷安静下来,知道这是要开始了。
倒茶蓄水的伙计也不再随意走动,静悄悄站到一旁,眼睛仍注意着客人们的举动,若是有什么需要也能立刻上前解决。
说书先生开腔,故事娓娓道来。
话说一城中有两大户,一家姓柏,一家姓许。
柏、许两家家财万贯。
柏老爷膝下只有一子,名唤乐安。许老爷膝下只有一女,名唤康宁。别看两人名字取得好,却是自打娘胎一落地便病不离身,药不离口。治也治不好,死也死不掉,每年鬼门关前转一转,全家跟着提心又吊胆。
这俩虽然有病,但性子要强,能动坚决不躺着。
“同为城中出了名的病秧子,两人都听说过彼此却从未见过面,直到有一天。”说书先生绕到一旁备好的桌椅坐下。
一男一女分别从两边走上台,男的穿着素色长衫,风流雅致,女的穿着红底刺绣的百蝶裙,弱柳扶风,一登台不少姑娘便被她身上那套衣裙吸引了目光。
看他俩敷了粉的脸色便知,是柏乐安和许康宁。
两人看到彼此,上下打量。
就在众人以为莫不是同病相怜,一见如故时,两人齐刷刷侧过身,半对着台下的人。
只见许康宁抬手掩唇,轻飘飘来了句:“一看就知道是柏家的病秧子,清水泡豆腐,无趣。”
观众:“?”
接着柏乐安也直摇头,弱生生道:“一看就知道是许家的病秧子,花花绿绿,俗不可耐。”
观众:“??”
最后二人都觉得自己胜人一筹,道:“我必不可能死得比他/她早!”
观众:“???”
你俩要不瞧瞧自己的脸色呢?出门肯定没照镜子。
狭路相逢,柏乐安深吸一口气,却被自己给呛着了。许康宁掩面一笑,还没来得及幸灾乐祸心口顿时一痛,双眉紧蹙。
什么叫五十步笑百步,这就是。
两人的心声结束。
说书先生此时悠悠开口:“这两人秉性非同一般,见面势同水火,脾气不好相与却也有各自知心的可人儿。”
只见柏乐安、许康宁没有下台,而是擦肩而过,站在两边背对彼此,像在等人。
说书先生话音刚落,又有一男一女上来,分别站在他俩面前,同时道:“我来晚了。让你久等,罪过罪过。”
竟是一字不差。
说完女的抽出帕子替柏乐安擦汗,男的用袖子替许康宁擦汗,连动作都一模一样。
底下观众隐隐觉得有哪儿不对,这...怎么一模一样?
总不会是写话本的偷懒吧?
“没事,我也刚到。”说话的正是柏乐安、许康宁,一个温柔,一个羞涩,语气变化之大与方才分明是两个人。
两对男女互诉衷肠,待柏乐安、许康宁下台后,只见留在台上的两人收起笑,转身朝彼此走来。
最终在台上碰头见面。
“哥哥/妹妹。如何?上钩了。”
又是同样的对话,两人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
众人恍然,原来他俩认识!
事情好像有趣起来了。
他俩乃是一对兄妹,江湖人称雌雄双骗。哥哥骗女子,妹妹骗男子,一个骗娶,一个骗嫁,专挑富贵人家下手,此次是看上了柏、许两家的钱财。
只等人一死,两家的钱财便都是他们的了。
底下人听得心惊肉跳,好恶毒的骗子。
可怜男女主还不知道,再相遇时互挽着彼此的心上人。
来来回回,暗自较劲。
台下人看得心知肚明,将骗子兄妹彼此的眼神、手势尽收眼底,看着什么都不知道的男女主干着急:“别斗了!危险就在你们身边,你们倒是回头看一眼啊!”
十足是捏了一把汗,眼看着男女主就要和他们谈婚论嫁了。
四人再上场,骗子中途汇合,男女主寻不见人正巧碰上,一起偷听到他们的话,刚想进去揭穿就听他俩说:“两家老不死的真难缠。”
“不成怎么办?”
“两个病秧子,大不了,做了他们。”
两个病秧子一听立马怂得定住要踹门的脚,看向彼此。
柏乐安:“匹夫方逞一时之勇。”
许康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两人点头:你说得对!
放下脚,转头就跑。
回去之后越想越气,急火攻心晕倒,吓坏两家人,问:“儿啊/闺女,你怎么了?”
两人体力不支,有苦说不出。
但还记得和自己一样惨的对方,只要让家里人去找对方便能知道事情经过,于是他俩将对方的名字脱口而出,握着父母的手用力重复,说完彻底晕了过去。
谁知两家人会错意:生死关头,原来他/她才是自家孩子最放不下的人。
于是一拍即合,决定成全他们。
两人一睁眼,怎么世界是红的?
“什么?成亲?和谁?谁要和他/她成亲!”
刚醒又晕了过去,直接送入洞房。
底下人都笑翻了,天啊,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事?
洞房内。
二人醒后一看到对方就晕,三次过后,终于不晕了。只见他们惊悚地指着对方说:“你怎么在我的身体里!?”
方才还捧腹大笑的众人顿时哗然。
嚯,不是被成亲吓晕的,而是男女魂魄互换了。
大家被吊足了胃口,还想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但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怎么卡在这里了?继续啊!
台下反应激烈,说书先生捋着山羊胡道:“莫急莫急,明日请早。”
这怎么能不急啊!
好一会儿人才渐渐散去,回去的路上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听到的人不由好奇,明日也打算去看。
写话本的江心河也带着侯乐来了,沈愁飞、庞春明临走前才看到他俩,让家里人先走,他们去打个招呼。
只不过两人还没到跟前,就见侯乐趁没人注意,踮脚飞速亲了江心河一口,看得二人当即顿住脚步。
江心河貌似也很意外,两人不知说了什么,最后江心河抬手摸了摸侯乐的脑袋,一起离开了。
“他们...”
庞春明眉头微皱,转头只见沈愁飞一脸艳羡。
钱瑞已经定亲,连侯乐都春心萌动了,难怪最近都不见他去相亲。而自己还在单相思...唉。
旁边没了声,刚才庞春明好像说话来着。他说了什么?
回过神的沈愁飞看去,只见庞春明正望着自己,问:“你也想亲?”
沈愁飞心中一紧。他想,但只能想想,不能说。
下意识否认道:“额,没。”
庞春明看着人耳朵又红了,还给他找理由:“沈愁飞,你耳朵冻红了。”
心虚的沈愁飞抬手乱揉,“是、是吗?确实越来越冷了。”
庞春明心里叹口气,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嗯,早点回去吧...傻子。”
最后两个字庞春明说得极轻,沈愁飞还当自己听错了。
“庞春明。”
庞春明回头,微暗的天边透出淡而清晰的月影,不似天全黑后那般清冷,犹带着白日的余温,就像熙攘人群中一身月白的庞春明。
沈愁飞喊住人,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有些挫败地说了句质朴的再见。
庞春明看他辛苦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不由忍俊不禁,说了句:“好,再见。”
两人间有层看不见的窗户纸,庞春明想:到底该什么时候戳破比较好?
沈愁飞死撑着不说大概有他的顾虑。
罢了,给他时间。
反正平时逗一下也蛮好玩的。
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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